可云州的下雨天实在是太恼人了些。
莫瑶很是不情不愿的起了床,穿上衣服跟在原徵后面,一声不响地下了楼,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紧锁的眉头,总觉得委屈极了。
原徵轻笑一声,偏头看她,细声安慰道:“你不要不高兴了,睡得太久,总归对身体不好”。
莫瑶抿了抿嘴唇,软糯着声音,低头回答:“可我是一棵树呀,我的生命这么长,不好好睡觉,怎么打发时间呢,它那么长,真的,它太长了”。
原徵想了想,抬手挥了挥拳头,告诉她:“但你现在是人。莫瑶,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一个人。而人都是脆弱的,因为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很短暂,喏,就像我们拇指这样,只有这么小的一丁点儿”。
莫瑶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没有,摇头平静地回答:“不,你们的脆弱和时光的长短是没有关系的。你们人类之所以觉得时光短暂,是因为你们总有太多事情要做,总有太多自私的想法藏在脑子里,你们总是要的太多了”。
原徵闭上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比谁都清楚,莫瑶是一个精神病人,至少从种种迹象来看她是的,但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此刻却无比热忱的想要认同她这一句话。
他想,人活着,或许本身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来,莫瑶,我们到了”。原徵决定不再反驳,将车子停在锈迹斑斑的大门前,打开车门,撑了伞出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抬头再三确认了水泥墙上老旧的门牌,回头打开车子后门,看着里面莫瑶轻声喊了一句。
莫瑶有些害怕的不断往后缩着,嘴里喊着不明所以的话:“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那些人,会把我吃掉的”。
原徵听见她的话,站在车外叹了一口气,轻轻关上车门,转身踏着湿漉的地面,推开面前沉重的铁门,往院里走了过去。
院子杂乱无章,入了门是一方石做的圆桌,上面落了些泥土,被雨水一冲,露出大理石的材质,发出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
原徵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萧瑟无比的院子,心中忽的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与亲昵,就像曾经某个回忆中的片段错落而至,在他脑中不断回荡。早上古虞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这其实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他根本没有在脑中找到任何有关于它的记忆。那些过去的片段像是被人刻意地拿走,没有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
好在院子依然还在,莫瑶也还在。
院墙下的花圃这会儿被一地枯黄的叶子覆盖着,原本应该是鲜花盛开的园子,如今只剩下少数残败的花儿还开着,几个刚冒出头的花骨朵儿在雨里摇摇欲坠,显得伶仃。
一把透明的伞从天而降,忽的盖在了那几朵花骨朵儿的顶上,帮它们挡住了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雨丝。原徵抬头,看着面前不知何时下了车,一脸平淡的莫瑶,有些惊讶,张了张嘴,轻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进来了,你不害怕了吗?”
莫瑶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雨水从她的头发淌落在脸颊上,带了些水气朦胧,映得眼下那颗泪痣鲜明极了,她说:“我为什么要害怕,这儿是外婆的家,这儿是我的家”。就像刚才那个害怕、畏惧的女人并不是她。
原徵恍惚地走上前,想将她拉进伞里,伸手却没能抓住她的手。莫瑶像是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径自迈着步子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躲进了院子里那棵最高最大的树下。
那树有些年岁了,尤其是在看过这么多春华秋实之后,摧枯拉朽地活在满园枯萎之中,难免显得孤独。粗壮的枝干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秋千,莫瑶微笑着走过去,像是找到了好玩儿的乐子,起身跳进那秋千的木板里,双脚微微蹬起,嘴里轻声而随意地哼起了歌。
那歌像是孩子的童谣,又像是声声低诉的呼唤,从远处的雨声里传来,缓慢而熟悉地飘荡着——“云落地,风吹泥,弟弟坐在摇篮里;燕声起,人伶仃,春去花不离。”
原徵感到自己的胸口忽然生起一股剧大的疼痛,猛地将伞丢开,深蹲了下去,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几大口气,直到感觉那疼痛渐渐远去,他才又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的那棵大树。
树还在,只是那里没有了莫瑶的痕迹。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轻轻附上他的肩膀,原徵抬头一看,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半老头子。老头七十多岁的模样,还很精神,将手里的伞微微往原徵那边靠了靠,看着他问了句:“年轻人,你这是怎么?”
原徵站起来,摇头表示感谢:“我没什么事儿,就是老毛病犯了,有些不舒服,缓缓就好”。
老头子听他这样说,放心地点了点头,开口有些疑惑地问:“你来这刘家老宅做什么,是来找人的吗?”
原徵偏头想了想,轻声回答:“算是吧。大爷,您知道这刘家老宅现在是谁在打理吗?”
那老人家看了他一眼,又在这院子里看了看,叹口气道:“这刘家早就没人了,哪儿还有什么人打理呐”。
“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是啊,都死了,三代人都死这里头了”。
“三代人?”
老头子“嗯”了一声,点点头问:“年轻人,你是慧君什么人呐?”
原徵记得“刘慧君”似乎是莫瑶外婆的名字,沉默一晌,轻声回答:“我是她外孙女儿的男朋友,这次过来,只是想来她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我有些想她”。
老人家听了这话,张着嘴巴“啊”了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着难掩的同情与悲悯,拍了拍原徵的肩膀,轻声感叹到:“也是个痴情的孩子,可惜命运弄人呐”。
原徵没意思地笑了笑,开口问:“那老人家您能和我说说刘家之前出的事儿吗?”
老人家“哎”了一声,回答得有些勉强:“其实刘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和慧君虽然小时候上过一个学堂,但五几年的时候,我就跟着父母出了国,两家失了联系,再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女儿,你应该听过,就是你女友的母亲。九几年的时候,听说不小心从二楼摔下去死了,虽说是个意外,但外头人说着总带了些猜疑,觉得是家里招了什么脏东西”。
原徵点头表示理解,开口问:“那最后一个死的,就是莫瑶?”
“莫瑶?”
“就是刘慧君的外孙女,我的女朋友”。
“哦是啊,好像是去年年初吧,就在我们一家人回国的前几个月,那小姑娘听说也回了这里养了好一阵的病,可惜没挨过去,走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听说长得可招人喜欢了”。
原徵皱着眉头看手心,抬头看了看院外的车子,见那里莫瑶正靠在窗边熟睡着,终于安心了一些,开口觉得声音苦涩,问了句:“那这个地方就一直这么空着吗,以前他家里的那些亲戚呢?”
“谁知道呢,我们搬回来之后,就没怎么见有人到这里来过,只有大半夜的,偶尔会听见一两声狗叫,据说是她们家以前喂过的野狗。都是好人呐,平日里花花草草的没少受过她们的恩惠,就是谁让命运弄人呢”。
原徵捡起地上的雨伞,开口随意应付了几句,转身送老爷子离开。再回到院里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迈步往屋子走去,站在门口,呆滞地望着那宽木大门好一会儿。
大门雕着花儿,显得精致而老旧。把手的外头套着个镂空金锁,发着亮,顶头被一张小小的宣纸封着。
原徵解开封纸,看着门上的金锁,心下觉的熟悉,鬼使神差地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将它与金锁的锁芯轻轻比对了一瞬,试探着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这样的巧合让原徵不得不诧异万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手里的钥匙像是忽的有了温度,烫得他一阵灼热,一时不知该放下,还是就此丢弃。他甚至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母亲曾经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这世上,有门,即有锁。而每一把注定要被打开的锁,等待的,或许都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离开已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