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谢渊澜难得地回得早。青翠欲滴的小团子见了他很是高兴,乐颠颠地扑进了他的怀中,将他从左脸到右脸啃了个遍。
“来,熙儿,叫声爹爹听听。”谢渊澜抱着沉甸甸的小团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小孩子的脸相当柔软,手感很好,谢渊澜突然有些明白,当年团子样的自己为什么总是被捏了。
轩辕熙歪着头仔细看了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太情愿。
谢渊澜叹了口气,神色有点失望。这孩子之前总是叫他舅舅,就辈分上来说确实是没有问题,但是日后他总是要入住本家的,这么个叫法未免也太引人注目了些。
“阿淼。”也许是察觉到谢渊澜的黯然,轩辕熙摸了摸他的脸,将头埋在他的颈间,“熙儿会再努力些的。可是,你看,你也这么小,我们一起走出去的话,说是父子,别人肯定不会信啦。”
“就算如此,熙儿,你也不能叫我阿淼。”谢渊澜有点头痛,这段时间他忙于吏部的事务,很少有时间,轩辕熙都是谢苏在带,等他发现的时候,这孩子对他的称呼早已由舅舅变成了阿淼。
要让他从阿淼变成爹爹简直跟登天一样。
“为什么?”轩辕熙嘟着嘴,一脸的不解,“三叔说,阿淼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熙儿也是亲近的人吧?”
他的眼里有一点点的湿润的感觉,那个神情看在旁人眼里定要以为这孩子是受了委屈。谢渊澜心中微微一痛,想到小小年纪没了父母,也不好再在此事上多计较。
只是,谢苏……你这误人子弟的家伙,看看你都教了些什么啊?谢渊澜嘴角抽了抽,摸着轩辕熙的头苦笑道:“傻孩子,那是因为三哥他比较年长,你却是晚了一辈啊。”
轩辕熙呆了呆,小小的脑袋在谢渊澜颈间蹭了蹭:“阿淼,你说的这些我不懂。可是,我觉得叫阿淼比较好啊。”
就得寸进尺这一特性来说,轩辕熙简直深的谢家遗传。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渊澜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你吧。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啊?”
“还是三字经。”一提到学习,轩辕熙就觉得有点头疼,摇了摇谢渊澜的手,“阿淼,你不知道,家学的先生看上去好老,我好担心一不留神他就怎么样了,所以一直都很乖哦。”
是这样么?谢渊澜有些疑惑,仔细想想,倒也是,那个先生还曾经教过他,算起来也差不多是在谢家呆了一辈子。如果单单是这样,那么,熙儿这张小脸上那期待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果然,小团子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阿淼,人家这么乖,总该有些奖励吧?”
谢渊澜看着小团子,眼中尽是不可置信,虽然小时候他常用这一招对爹爹撒娇是没错了,不过,熙儿打出生起就在封地,身边都是嬷嬷太监,应该是没有机会学着撒娇吧?
有些无力地抚着额头,谢渊澜一手抚着小团子:“你想要什么奖励?”
“明夷姐姐说,你明天不用上朝,也不用去吏部是不是?”轩辕熙的小脸上尽是兴奋,“那么,阿淼,你带我出去玩吧。明夷姐姐说这时节最适合踏青放风筝了,你说好不好?”
本来是没有问题。提到这个就不免忿忿不平,谢渊澜沉默了半晌,才有点艰难地道:“这个,熙儿,明天我要陪皇上去饮善寺。”
“不能带熙儿一起去么?”轩辕熙一脸失望,“而且旬假的时候不是应该自行休沐么?为什么皇上会要阿淼陪伴?”
“我也很想知道,明明不熟。”谢渊澜仰头看天,又看了看自己怀中双手握拳,一脸悲愤欲绝的小团子,突然笑了笑,“熙儿,想要一起去么?”
“咦?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谢渊澜眨了眨眼,一脸的不怀好意,“不过,先叫声爹爹来听听?”
轩辕熙愣了愣,脸色微变,瘪了瘪嘴,一副要哭的模样:“不要,我不要!阿淼很快就要娶新娘子了,叫你爹爹的话,就要有个后娘了。我不要不要!”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么?”谢渊澜忍不住好笑,“傻熙儿,谁说我要娶新娘子了?就算娶了,我还是跟熙儿比较亲啊,是不是?”
“才不是!”轩辕熙拿袖子一捋眼泪,伤心欲绝,“三叔说阿淼娶了新娘子就会很快生个小弟弟,那时候,就不要熙儿了。”
又是谢苏。这家伙,小的时候就喜欢欺负我,现在又来误导熙儿,真是太过分了。
“熙儿……”谢渊澜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帕,仔细将他脸上的泪珠都擦净了,才慢慢道,“你要记住,男儿流血不流泪,谢家的男儿,眼泪更是金贵。你是我的宝贝,怎么会不要你呢?”
“真的么?”轩辕熙仰起脸,急切地问道。
“嗯。”谢渊澜抱起他,将他放在自己膝上,轻声笑了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冕哥也常常吓唬我,说是爹爹有了更小的孩子的话,就会不要我。”
“大舅舅小时候这么坏么?竟然欺负阿淼。”
“也不是坏吧。就像三哥对你说的一样,大概是觉得你很可爱,所以故意逗你的。”谢渊澜温柔地笑着,看着小团子微微红了脸。
“阿淼,形容男孩子不能用可爱……”轩辕熙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你应该说熙儿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貌比潘安,才似子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渊澜深深吸了两口气,终于忍无可忍,黑了脸粗声粗气道:“这是谁教你的?”
“明夷姐姐。”轩辕熙一脸天真。
谢渊澜愣了愣,颇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这些人,存心来拆台的吧?
“可是阿淼,为什么熙儿这么英俊潇洒,大舅舅却从不来看熙儿?”轩辕熙皱着小眉头,“听三叔说,大舅舅对阿淼不好,是不是?”
“这个……”谢渊澜语塞。如今这情况已经不是好不好可以概括的了,自从他担任吏部尚书以来,两个人可以说有很多的见面机会,只是,见了面又能如何,那场面尴尬得简直让人想要刨个坑蹲进去。
也许真的是心结太深了吧?否则,像冕哥那么大度的人,怎么会气了这么多年?
“阿淼,你伤心了是不是?”轩辕熙一脸担忧地看他,突然凑到他眼前,捂住了他的眼睛,“以前桂嬷嬷说,伤心的时候,捂住眼睛,别人就不会看到你的眼泪。”
谢渊澜怔住,他已经很久不曾哭过,自接任谢氏宗主以来,他永远都是笑着的,仿佛从不曾有过悲伤。
那桂嬷嬷他却是知道的,明里她是冯太后的亲信,其实是谢家的暗桩。
“呼呼,不痛。”轩辕熙在他膝上颤巍巍立起身子,在他脸颊边吹着气,“阿淼,熙儿会陪着你的。你不要难过,等熙儿长大了,不让别人欺负你。”
“呵呵呵……”谢渊澜垂着头,半晌,才笑了起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让一个孩子来安慰。”
他静静盯着眼前的小团子,眼中有一瞬间的冷漠:“熙儿,记住,以后,你的名字叫做谢垣,是谢氏本家的嫡长子。”
“咦?要改名么?”轩辕熙笑眯眯看着谢渊澜,小脸无比眷恋地依偎着他,“跟阿淼姓的话,熙儿也不在意呢。”
谢渊澜心中微微一酸。若非是突起变故,他应该是尊贵无比的太子,还有可能是皇帝。现在,他却要连自己的姓氏都要抛却。
看着这张与自己小时候有八分相似的脸容,心中那份悲凉却越来越浓。日后他难免也要成为新一任的谢氏宗主,连笑容也未必是真心。
这样的一个孩子,刚才说要保护我呢。谢渊澜淡淡一笑,抚着轩辕熙的头顶。可是,傻孩子,谢氏宗主是何等的心机,眼见泰山崩而色不改,偶尔流露在外的脆弱不过是惑敌的表象。
不过,你既然是锦园姐姐唯一的骨血,也算是谢氏的嫡系血脉,在我有生之年,自会保你快乐无忧。
他日,谢氏带给你的尊荣并不会亚于你身为皇族的荣耀的。
“熙儿,明日开始,由我教你念书习武可好?”谢渊澜笑着捏了捏孩子的脸。
“好啊。”轩辕熙兴奋地跳下他的膝头,“那位很老的老先生,他应该十分乐意休息吧?”
“应该是吧?”谢渊澜笑着看孩子在一边乐得打滚,敷衍道,然后叫人准备了笔墨。
“阿淼是要写字么?”轩辕熙见他摊开宣纸,眨着圆圆的眼睛认真问道。
“嗯。”谢渊澜应了一声,将轩辕熙抱上了椅子,一只手抚着他,另一只手则捏着笔将孩子的手裹住。
也许是从没有人如此教他写过字,轩辕熙脸上绽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随着谢渊澜的手一直移动。
不多时,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了两个名字。轩辕熙到底年幼,当初冯太后对他的监视又极其严密,因此六个字倒有三个不认识。
“轩辕默,谢锦园。”谢渊澜静静道,“熙儿,这两个名字,属于你的父皇与母后。你虽然归于谢家,但是,不要忘记他们。”
轩辕熙伸出手,轻轻撑在宣纸的下侧,认真看着那几个字,轩辕与谢他认识,剩下的三个不认识。
自小就被送离皇宫,每一年只有谢渊澜会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去看他,因此他对生身父母其实相当陌生。
永远不要忘记吗?轩辕熙看着谢渊澜微微垂下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淼,熙儿会记得的。”
多年之后,当春光都已经暗淡,轩辕熙的心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个时候,他拈着夜光杯,晃着杯中的酒,恍惚想起这一幕,只剩下淡淡的苦笑——若是知道日后会有那样的变故,阿淼,是否还会希望我记得那已经死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