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说的理由比较老生常谈,无非是谢家曾为前朝重臣,声名鼎盛如何如何的,总之,谢渊澜听在耳中,心中却不免冷笑——这沈素才女之名,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且不说如今奉天朝新立,百废待兴,连中央权力核心都不曾完全,更遑论亟待整改的各州县了。朝中的权力中心除却平凉王一脉,何尝有旧朝的人?然而士子也罢百姓也罢,也都还是旧朝的人。
沈素号称机心才女,对于局势的认知应该极有远见才是。谢家虽然是天下士子的标杆,但是是否出仕也并非谢家所能掌控。她如今抬出的这些理由,固然不会让谢渊澜觉得如何,却怎能不冷了天下士子的心?
轩辕逸也是微微皱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素一眼,转向谢渊澜:“谢卿以为如何?”
“回皇上的话,在下认为沈相的话极有道理,请皇上慎之!”若能打消皇帝的念头,谢渊澜自是求之不得。
轩辕逸冷冷盯着谢渊澜,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并无意出仕?”
“皇上明鉴。”谢渊澜静静一笑,“如今天下方定,万事还是小心为上。谢渊澜在旧朝虽为布衣,却到底也是国舅爷。又是一贯懒散,真要做起事来,恐怕难入皇上法眼。还请皇上三思。”
冯雪卿闻言稍稍扭头,看着谢渊澜脸上熟悉的笑意,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又在故弄玄虚了。
这样的推辞,当年冯太后乱政之时,他曾经听谢渊澜说过数次,只不过当时他的借口比较多,也比较无理。
什么年岁尚幼啦,什么没有能力啦,最后连身体不好这等理由都拿了出来。后来为了让这个说法更加可信,还真的大病一场。
病愈后对着一众探病的好友长吁短叹,说什么辜负了好春光。
真是见鬼,虽然年轻百无禁忌,但是自己身体不好,好歹也要忌讳一点。
他与谢渊澜相识已久,虽然不是十分交心的好友,对这谢氏宗主却是十分了解的。但凡他露出这样的笑意,通常只能说明一点——他对于出仕之事并不十分在意。
如果沈素能打消皇帝的念头,他恐怕要大大地开心数日。
然而轩辕逸却并不上当,听了谢渊澜的话之后,他笑了。熟悉他的平凉旧人见了,却是惊讶万分。
“天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萧掩瑜心中震惊,下意识腹诽。
“谢卿……”轩辕逸目光深沉,定在少年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朕都敢让谢冕做朕的兵马元帅了,你一介文人,朕还用不得么?”
冯雪卿闻言心中一紧,看向谢渊澜的神色间不由多了些担忧。
无论过了多久,谢冕都是谢渊澜心中的死穴。当年还有谢锦园可以稍作排解,可是如今呢?
果不其然,谢渊澜听了那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他这些年过得艰难,有半数是因为还顾虑到谢冕的生死。如果谢冕不是在平凉军中,他哪里会多方设局,只为了让平凉军用最小的牺牲得了平京?
“如此,谢卿还有何话可说?”
谢渊澜垂下眼睛,暗暗咬牙——听轩辕逸这个口气,根本就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没有。”轻轻颤动的眼睫,有气无力的回答,让轩辕逸脸上的笑意更甚。
“那么,今日谢卿就去吏部上任吧。”仿佛了成功偷腥的猫,轩辕逸好心情地笑了笑,“退朝。”
又是山呼万岁,然后众臣倒退而出。谢渊澜长长吁了一口气,甩了甩有点长的衣袖,一脸郁卒。
身后是平凉王一脉的老臣子们,各自带着异样的神色看着他长吁短叹。
此时此刻,彼此之间了解还不深刻的君臣自是各怀心思。谢渊澜对于奉天帝的脸皮厚度还不曾有充分的了解。而奉天帝对于谢渊澜的得寸进尺也没有清醒的认知。
冯雪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谢,以后就是同僚了。”
谢渊澜看了看他,尖尖的脸拉得更长,自然而然应道:“是啊,以后还请冯兄多多关照。”
冯雪卿笑了笑,一脸的意味深长:“以后谁关照谁还是两说呢。对了,小真快要回来了。”
“诶?”谢渊澜好歹是提起了点兴致,眼睛里也有了些微的光亮,“这么说,叶大哥也快要回来了?”
“应该会一起回来。”
“那真是太好了,听说有一种甜饼很有吃呢。”想到号称自家门神的人,谢渊澜终于眯起眼睛笑了笑,“冯兄,在下要先去吏部了。”
冯雪卿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出殿去,威宁正在那里等着。
“谢大人,皇上命奴才带您去吏部。这边走。”
之前谢渊澜进宫,去未央宫的时候多是魏其侯带路,其他的时候则是威宁带路,也算是十分习惯了。
未到吏部之前,谢渊澜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状况,但是真正见到了,才感觉到轩辕逸任他为吏部尚书其实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吏部的人员配置竟然只有一个侍郎跟一个员外郎。
也就是说,如今吏部的配置是前朝的一半。——果然,皇帝陛下是拉在下来做苦力的吧?
如此推算的话,其他五部想来也差不多。刑部由于是在魏无私手中,情况应该稍微好一些。
威宁将他领进门,指着侯在堂中的一人道:“谢大人,这位是吏部侍郎水明远。”
水明远?谢渊澜略略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那人身着红色的官府,大概二十出头,眉目俊朗,见谢渊澜看过来,便撩起了衣摆,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谢大人当日救命之恩,下官感激不尽。”
救命之恩?谢渊澜眨了眨眼,伸手搀了他一把,一脸的困惑:“水大人是隆庆十八年的进士吧?在下记得,你的字写得很好。不过,那个救命之恩,大人是否记错?”
“怎会?”水明远看着少年脸上的不解,不由一笑,“那时候下官金榜及第,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圣上赐席时,不慎冲撞了魏其侯,险些丧命。”
“是这样么?”谢渊澜点了点下巴,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最后无奈地笑了笑,“那个……在下忘记了。”
“或许这件事对于大人来说,确实只是小事一桩,可是对于下官,却是刻骨铭心。”水明远静静一笑,恬静淡然,“大人惊采绝艳,下官亦深感佩服。当日下官就想,终有一日大人会为天下百姓出头。”
为天下百姓出头么?谢渊澜浅淡一笑。
他从来不是如此高尚的人,在他的心中,谢氏长房才是重中之重。只不过,勿以善小而不为乃是谢氏家训,在有余力的时候,伸一把手,多送一个人情,并不算什么。
看着水明远脸上带着一丝狂热的期待,谢渊澜有点无奈。
吏部在六部之中至为重要。当前要做的是统计出现在有多少空缺,地方上的且先不说,光是平京,就有大量的官位无人。
“大人,所有的都必须清点么?六部之中,基本配置已经完成,五监九寺则几乎折损殆尽。”
“无妨,当初为了避开冯太后的迫害,隆庆十五年与十八年的进士大多安置在国子监,可以先调一部分过来。”谢渊澜仔细斟酌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桌面,“另外,刑部大牢中关押的犯人中也有一部分,若是他们都愿意的话,用来填补六部,大致完成五监九寺的配置应该没有问题。”
说完他抬起眼,意外地发现水明远脸上激动的神色:“水大人,你怎么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水明远强自镇定:“想不到大人竟然设想如此周全,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么?”
谢渊澜看着他,平静的脸上有一些莫名的意味:“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在下很相信一句话。”
水明远直觉那不是好话,目光却仍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那个名传天下的少年笑得有些冷,一字一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水明远愣住。谢渊澜还是个少年,说话的时候习惯性放柔声音,然而,那一抹冷意还是想要渗入骨头一样。
“读书人要么愚驽,要么冲动。以为书上的那些东西可以改变这个天下。可是他们忘了,强权之下,他们的命并不值钱,更遑论那些所谓的尊严。”
“所以,水大人,如果曾经在下救过你,你完全不必感谢。处于那样的境地,在下也只能那么做。”
水明远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这便是人们所以为的谢氏宗主。
那五年的时间,他出入宫闱,完全不似是清贵门阀谢家的人,他的笑永远宽容坦然,却少了谢家人所特有的傲骨。
可是,有几人能明白,他放弃的那些尊严,只是为了换回那些鲁莽的人命?
“大人,下官都明白的。”水明远在这天下闻名的少年面前,第一次笑得自信坦然,“大人的心愿,下官会努力的。”
谢渊澜震了震,半晌之后,才默默笑了一下:“那么,干活吧。”
“是。”水明远应了一声,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在他的座位上,是前一阵子整理出来的吏部资料,所有的都要照如今的配置重新整理。
这是项繁重的工作,连谢渊澜都不得不帮忙。偏生他对字体的要求极高,一天下来,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
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崇明殿的御书房中,轩辕逸手中正拿着轩辕结心呈上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