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刚奔到前厅,就听一声爆喝:“谢渊澜,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雪白的纸片飞得遍地都是,比纸张更白的,是谢渊澜的脸色。
而谢冕须发皆张,显然十分愤怒。
他低垂着眼睛,看着纷纷落地的纸片,仿佛是看一张盛大的祭礼,“我写的,有哪里不对么?”
谢冕上前两步,一把叼住他的手腕,随手抓起一张纸狠狠道:“为什么说平凉王是乱臣贼子?”
“这不是很正常么?”谢渊澜轻轻抬眼,淡漠的眼眸盯住谢冕,“平城王殿下才是王室正宗,只有他才是正统的继承人。平凉王身为旁支,妄想荣登大宝,率军逼宫,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率军逼宫?”谢冕眉毛轻扬,大吼,“隆庆朝还不够腐败么?文臣贪财,武将怕死,卖官鬻爵,那么一个大毒瘤,还留着做什么?平城王奉天之命,揭竿而起,有什么不对?”
“还是——”他嫌恶地看着谢渊澜一脸的苍白,“因为他做了皇帝你便不是国舅爷了?”
“这不过是他一家之辞。”谢渊澜毫不在意,淡淡反驳,“再说,王室不是还有个正统的皇孙么?”
“你是说熙儿……平城王殿下?”
“自然只能是平城王殿下。”谢渊澜抬起眼睛,冷冷盯着谢冕,“冕哥,就算你与我间隙再深,平城王殿下到底是锦园姐姐唯一的骨血,怎可罔顾他的生死?”
谢冕深深看了他一眼,踱了两步:“听秦如晦说你曾经在奉城出过手?”
“那又如何?熙儿不仅是皇室血脉,更是锦园姐姐的骨血。你可以袖手旁观,难道我也要放任不管么?”
“你如今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那么多干什么?”谢冕只觉得跟谢渊澜说不清楚,口气顿时差了,“你可知道,主君对谢家已然心存芥蒂?你想拖着整个谢家陪葬么?”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
他在城楼之上,在未央宫中,也见过轩辕逸。那个人身上有着军人有特有的冷血与酷烈。起于北地的诸侯,谢渊澜也并没有奢望他真能对一向高谈阔论、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士族有好感。
只是,已经盯上了谢家么?倒是有些眼光。
谢冕见他不语,怒从心起,狠狠紧了紧叼住他手腕的手:“那么,平城王现在何处?”
额上渗出了薄薄的冷汗,谢渊澜的目光中一片坦荡:“九千岁不是说了么?他已经杀了熙儿。”
“我不信。”谢冕冷冷道,“别人不知道,我难道还不知道,你一旦出手,绝不会出错。”
“这时候,你倒是了解我了?”谢渊澜浅浅一笑,随即皱了皱眉头,“你可以松一下手么,很痛。”
谢冕心中一惊,情不自禁松开了一直叼住的手腕,却见垂下的白衣之下,白皙的手腕上一圈刺目的青紫色。
他与谢渊澜间隙已深,如今见到这等情形,却并未感到开怀。反而,有一股莫名的焦躁。
“真是娇贵啊。”为了掩饰这股莫名的焦躁,谢冕冷冷讽刺道,向后退了两步。
谢渊澜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轻轻咬住了下唇。
“你……”他上前两步,像是做错事似的,想要说些什么,偏偏又说不出口。
“没事……”轻轻转动着手腕,谢渊澜不在意地一笑,“没有断的话,过几天就会消下去了。”
谢冕哼了一声:“熙儿既然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还要如此?”
“轩辕逸承认熙儿已经死了么?”谢渊澜冷静问道。
“你……”谢冕一怔,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谢渊澜微微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慢慢道:“很好。轩辕逸若是亲口承认熙儿已经死了,我便为他正名。”托住手腕,瞥了一眼——冕哥,是想捏断我的手?
“要主君亲口承认熙儿已死?”谢冕看着他,冷漠道:“熙儿未死是不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九千岁说熙儿已死,我自然是信的,谢家自然也不会怀疑。只是,贵上相信么?”谢渊澜向前行了两步,“他若是不信,谢家的麻烦就没完没了。”
“为防后患,在下身为谢氏宗主,自然希望新君能给在下一个确切的答复。”
“熙儿在哪里?”谢冕沉着脸,冷冷道。
“你想拿他去领赏?”
谢冕沉默了片刻,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年,谢家全靠谢渊澜一力支撑,无论是在什么立场,他都没有资格来质问。
只是,为什么这心中的焦躁竟然越来越深了呢?
谢渊澜看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最开始见到他时的那种热切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漠:“谢将军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什么?”谢冕微微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一直说很讨厌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甚至还说过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为什么那么疏离的一句谢将军从他口中说出时,会让人那么不痛快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谢渊澜是旧朝权贵,而谢将军是新君爱将,两家还是少些往来比较好。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谢渊澜淡淡笑道,“请吧。”
谢冕一向是骄傲的人,此番来见谢渊澜本来也不是来叙旧的,既然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他也就干脆地道了一声:“告辞。”
他走得很急,并不曾回头,因此,没有看见,那一身清介的白衣,在他身后,缓缓委顿在地。
明夷大惊,冲上前去,将他搀起来:“少爷,你……感觉怎样?”
谢渊澜勉力睁开眼睛:“似乎是奉城时的旧伤发作了。秦如晦的剑法果然是绵密有度,后劲十足。咳咳,冕哥走远了么?”
“走远了。”明夷胡乱点着头,“他已经走得很远了。”
“那就好。”谢渊澜倦倦地合上眼睛,拍了拍她的手,“明夷,你不要害怕,我没事。”
说着,一口血喷出,染红白色的衣袍。
“少爷!”明夷惊慌地抱着他,大喊,“忠叔,快去叫大夫!”
哎,都说了没事了,不要叫这么大声啊明夷。谢渊澜耳中嗡嗡作响,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都的人一向嘴碎,这要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