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外舱门的时候,汤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冷。真冷啊,虽然没有风,但这种冷感还是如针刺般扎着她裸|露在外面的脸颊。
高纬度地区的天气,因为气温超低空气湿度小而格外澄澈。抬眼望去可见远方靛紫色的山脉,山脚下还是蓝紫色的高大的耐寒植物,而到了半山腰就只有一些深紫色的低矮植被覆盖,再往上则是裸|露的黑色岩石,顶端覆盖着一层洁白的雪,在阳光下烁烁发光。
而近处,就是她从无人机的航拍图上看到的这条五大河之一的支流。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在远处的森林的地面上,某些区域都还残存着积雪,但这条河却没有结冰,仅仅是河岸的岩石周围飘着些许冰凌。河水缓缓地流着,那些体型更小的、几乎呈粉紫色的“软糖”悠然地趴在浅浅的河水里,一点儿不像是生活在水的冰点以下的环境里的样子。
汤义取了一些河水样本做了检测,发觉里面含有大约百分之零三的甘露糖,百分之一的甘油,然而却竟然有百分之十二的乙二醇!百分之十二的单纯乙二醇溶液,可以把冰点降到二百六十八开尔文左右。也就是说,这条伊甸的高纬度地区的河流,竟然是依靠增加小分子有机物浓度,而把河水的冰点调低到了和环境温度相仿的程度。
然而,整条河流的下游,全部含有百分之十二的乙二醇,这些乙二醇是从哪儿来的?汤义捡起一只粉紫色的寒冷气候生态型“软糖”,把它的囊腔液挤了些许到流体分析仪的取样器里,分析结果显示这种“软糖”囊腔液中的乙二醇浓度可以达到百分之四十。
这么说来,乙二醇有可能就是“软糖”的一种不完全氧化的代谢产物,为了防止生活环境中的水源冻结,“软糖”就把这种代谢产物释放出来,作为河水的天然“防冻液”。这一点间接证明了,虽然发源湖泊的“原初软糖”特化程度很低,但在顺着五大河迁移到各个沿岸地区的过程中,“软糖”们都根据环境不同,进行了不同的特化。
不光是分泌乙二醇,这些高纬度地区的寒带“软糖”在形态上也有特化,比如它们的体型几乎只有热带河流中的“软糖”一半大小,然而掂量起来却感觉密度更大,颜色也更深。它们表面分泌的黏液层要略薄于热带“软糖”,并且摸起来似乎还具有相当明显的、有保水作用的类似于角质层的体表薄膜,而热带“软糖”的这层非细胞薄膜则薄到几乎不计。
那么它们是用什么方式在紫甘蓝苔原上留下斐波那契螺旋线的痕迹呢?汤义倒掉取样器里的溶液,离开河岸向着那片茫茫的深紫色平原走去。
那片被她称作“紫甘蓝苔原”的平原,原先她认为是生长着一些耐寒性很强的类草本植物,但近看却发现其实那些看起来像是皱缩的叶片的片状物,事实上却并非具有茎叶分化的植物的叶片,而是类似于苔藓或地衣的演化程度较低的微小植物,联合形成的片状面。这些小植物的个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顶端的叶片特化形成了一个较为平整的表面,看上去才会像是一整片紫甘蓝的叶片般。
而“软糖”在这样的苔原上留下的曲线,每一个线条都基本有二十厘米宽。汤义俯下身仔细地察看那颜色较深的痕迹,被那些画线的“软糖”爬过的区域,那些微小的植物都呈现出一种衰败的绛紫色,表面似乎已经被破坏了,内部的汁液渗透出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植物泥。
汤义用镊子夹取了一小块破败的植物组织,在取样器里倒了少许蒸馏水,然后把这植物组织在水中涮了涮。那种绛紫色物质很快便溶解在水中,却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靛色。
流质分析仪显示,这其中除了汤义知道的、伊甸植物的色素之外,还有一种含量很高的小分子有机物,而这种有机物也是人类日常生活中都十分熟悉的——甲酸。
甲酸,在有机酸里酸性算强的,具有腐蚀性。这种小分子物质无论是在地球生态环境,还是在人类的文明中都应用甚广,从某些昆虫的攻击性分泌物,到有机化工原料,直到现在人类还在和这种简单易得的东西打交道。而汤义猜测,甲酸也是“软糖”代谢中的产物,只不过大概并非中间产物,而是某种副产物。“软糖”的代谢方式与地球动物略有不同,研究院提供给她的“软糖”可能代谢途径其中包括一步生成一氧化碳,然后迅速被进一步氧化成二氧化碳后排放,然而那一步一氧化碳如果进一步催化,则可以通过非氧化还原反应得到甲酸。
如果汤义猜测的不错,那么这是“软糖”有氧呼吸的各步反应中鲜少能够生成有机酸的步骤之一。她猜想可能是酸性溶液导致了这些脆弱的植物死亡分解,而留下这深色的痕迹。然而当她使用同ph值的醋酸喷洒到苔原上时,那些微小的植物却无动于衷。然而当她以强酸催化甲酸裂解,而将其中生成的一氧化碳通入地下后,那一片区域的植物却迅速地开始死亡,形成了一片衰败的绛紫色。
嗯,看来是这些植物中含有某些成分催化了甲酸裂解,生成一氧化碳会导致它们死亡。但让汤义更感兴趣的是,“软糖”似乎是在“借助”苔原植物的这一特性,特意制造出代谢副产物甲酸,来在紫甘蓝苔原上留下痕迹。
虽然一氧化碳氧化到二氧化碳,只不过升高了两个化合价,但作为一种经受了数十亿年自然选择的考验的生物,它们本没道理放弃这两个化合价所带来的能量。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些能够产生甲酸的“软糖”,也是寒带“软糖”特化出的结果。
寒带“软糖”可以用甲酸在苔原上画出线条,而那“超软糖”个体就利用这一点,操控它的这些小“细胞”们在这张深紫色的画板上移动作画。它画出了这样奇妙精美的斐波那契螺旋线,却不知道有谁能看到。或者——更现实地讲——它没有期望任何人看到,因为在它的世界中整个宇宙就只有它自己。
孤独而美好,美好却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