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约摸着是巳时二刻那会儿,耶律隆浚又来了,这回带了块“严记面铺”的牌匾过来。这回他没自己爬梯子上去挂,而是他身边的一个贴身待从上去挂的。严妍也出了来,看字给改回来了就放心了,也不晓得那家檀兴号木雕行的人是不是昨日与前日被人打了兴奋剂还是吃了催肥药,刻这牌子由原本的按部就班到一下子雷厉风行了起来。
耶律隆浚的那待从挂完了后,也没直接下来,而是朝下望了望,想看看王爷有什么再要吩咐的。耶律隆浚看了眼严妍,意思是“这样行吗”。严妍说:“这样就可以了。”顿了顿,再说了句:“谢谢。你们用了膳了吗?要不要进楼子里头去随意用点?”
“不用了。”说完了,还站着不走。
“哦,那我去把余下的银钱跟那家行号给结了。”
“不用了,已经结了。”
“……”说不出话,蹙了蹙眉头,还是转身朝街北走去。
“你要去哪?”
“檀兴号木雕行。”觉着是没有必要跟他交待,可是懒得跟他拗劲,他问什么便答什么,他叫到做什么便照做,只要不是他一个三脚猫成天到晚地掺一脚进来自己的生意就成。
“还去做什么?”
“订木牌。”
“什么木牌?”
“……”放弃了,不要再跟他一问一答了,管得太宽了。
“我与你一道去。”
“随便你。”
耶律隆浚的待从本还想跟着他家主人,毕竟是贴身的,结果被瞪了回来,便也没跟着,而是转而入了严记,寻了处于一隅的一张台,四人落座,等着二管家上前来招呼。这二管家当了小二,这会儿还得伺候人,这种机会哪能说有就有,所以他们四个就偷了个闲,借着这个便巧,好好地享受一下二管家洽端的端茶倒水。
耶律隆浚与严妍一并朝着在街北那端的檀兴号木雕行走去,一路上严妍不讲话,他也没怎么讲话。可后来,严妍觉着这条街这么长,走过去也是要一阵子,就这么跟他二人一言不发地僵着,也有些尴尬。她想了想,还是开口说话了,就随便聊聊:“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啊?做一个王爷该做的事。”耶律隆浚倒是很高兴她开口跟自己讲话,只是该怎么回答呢?要是说到政务、一方治理,她也不一定爱听,要是说到饮宴听曲,她一定又对自己充满厌恶。就只能抛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哦。”虽然不知道一个王爷该做的事具体是指哪些,可她也不想管了。随便找些废话说说就好。
“那你呢,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多数时候,好像都是在做面卖面。”
“那你很中意这个活儿吗?”
“……好似我并没有其它样东西或是物件儿去中意,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个了,所以,算是吧,很中意。”
“哦。”
“其实,你今日跟我去那家行号做什么?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的吗?”
“我……我就跟过去看看。”
这两人聊了一路,基本全是废话。严妍问那王爷时,都只是浮光掠影般地问问,根本也没想着要他回答些什么,而他回答时,她听得更是漠然。耶律隆浚问严妍的那些问题,倒是问得都很细致,听得也很上心,想要洞察些什么。他倒是知道了不少,比方她平常喜欢做些什么,比方说她最讨厌甜食,比方说她其实喜欢很多颜色,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身上老穿着的这两身儿的颜色。
他还问了她,既然不中意这两身颜色,为什么不换自己喜爱的色着上身。她还奇怪地扭了头望他一眼,“不是你说的我就该穿着这两身儿的吗?”他才忆起,之前用破锦囊传书予她,说她长得鄙陋歪扭,穿什么好看衣裳都没用。他把这事儿一早给忘了,眼下一回想起,便额头泌了点细汗出来,想赶忙修补一下,说是她穿什么应该都会很不错。
从没夸赞过女人,讲起赞美的句子来,有些口拙,舌头还差些打了结,结结巴巴把话极不容易地讲完。他顿口拙腮地讲,她就断断续续地听,听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了后,还好像受到了什么严重的惊吓。瞥了他两眼,转回头,没再讲话。
到了那家木雕行号,掌柜的一脸的谄媚,迎了上来。严妍见他那样儿,忽地有些怀疑他家刻品的质量与水准,觉着还是之前她只身一人来到时,那掌柜的一脸肃穆的表情,才具有那种对自家出品的刻品质量与艺术感的说服力。可现在,他那样儿,叫此人与他家作品的艺术力对不上号,她也只能四顾一下,看上几眼这家行号堂内陈列着的那些成品,以劝慰一下自己,放下心。
她在等那掌柜的跟那王爷阿谀巴结完,再去跟他讲她要订些什么,故而她就自个儿四下里看看,也不晓得这家帮不帮做木牌子的。就是那种苏杭一带老字号面馆里头挂在柜台后头的一排排的那种木牌,多取黄花梨木,木硬色黄,原木色上油子,上刻可以被点的膳的名称,刻字多上红或黑的漆。
她要的就是那个,也不晓得这家给不给做。环顾一周,只有大型成品,像是给富人家做的雕花木窗棂、雕花水梨木屏风,还有牌匾,等等。她还正看着呢,就听身后头有人唤她,转了头,就见着那掌柜的那一脸巧黠奉承的颜色。她明白,这人是冲着那王爷才对自己这样,可能是见着自己跟那王爷走在一块儿,就以为她也是个什么有斤两的人,可说穿了她什么都不是,既没有多大的买卖身家,也和那王爷毫无瓜葛。就是不晓得这家掌柜的知晓了这一层后,还会不会对自己这般曲意殷切。
怎么办呢?也不好直接跟人家讲到明白,而且其实这也很正常,哪家做买卖容易了?尤其像是这种大商号,都爱找路子,搭条顺风的大船。像自己这种是没什么野心,也不要做大买卖,慢慢一步步往上走就行了,也不是要攀顶,只要不在地底呆着就满足了。故而也没太大的动力或说是压力在,毕竟和做大生意的那些个男人不同,就不用往官僚权要那边太巴结,可即便如此,她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对有权势的人也是忌惮的,要不之前那王爷施压,自己不也是丝毫不敢反抗吗?所以这些个现象都是正常,并不丑陋,她做不太出来,不代表她看不惯别人这么做。
只是这时,把她还给扯了进去,她也只好硬着头皮,佯装没瞧见他那股子劲儿。问道:“掌柜的,你家做不做那种木牌子,就是挂在酒楼柜台后头的写着膳名的木牌子。”
“做,我们这儿什么都做。姑娘,你要写什么膳名啊?”
“……我要五个,分别写‘羊肉泡馍十一文’、‘羊汤黄馍十一文’、‘黄馍四文’、‘绿面五文’、‘羊汤粉丝八文’。”
那家掌柜的拿了支毛笔给细细记了下来,说明日即做好,会送去她严记那里。她后脊梁微微抖了抖,她还情愿等,也情愿这家掌柜能“正常点儿”。这般恩情,她消受不太起,因为她也怕别人在发现她其实什么都不是之后那种脸色和态度的转变,那个,就真叫丑陋了。巴结权贵,若做得得法,并不丑陋,只是各人厚黑的道行不同而已,那是借势的方法手段之一,可对着一个无辜棋子,由有目的的热切脸色到一副目光势力的难看脸,那时,就真是丑陋了。怕见人性之恶,也是一般正正常常活着的、处于不高不低处的人的一种自然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