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皓表情复杂地看着林月笙怀里的孩子。孩子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脸上挂着两泡泪水,见娘亲来哄她了,小嘴一撅,便不再哭闹,而是看着林月笙,咯咯笑了起来。
房间里洋溢着孩子清脆的笑声。
“这孩子……”傅皓酸涩地问,“月笙,你再嫁了?”
“没有。”林月笙头也不抬,只顾逗着女儿开心。
她居然没有再嫁?!那这孩子……
月笙的这句话意味深长,傅皓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忍不住上前一步。待到瞧清楚孩子的五官,一股包含了震惊、激动、酸楚的,五味陈杂的感情从心底攀升上来。
他酸涩地,慢慢地道:“她……是我的女儿吗?”
林月笙终于抬眼看他,她抿着唇,目光清澈地直视他,随即,点了点头。
果真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儿!
傅皓对上孩子乌溜溜的大眼,内心如波涛翻滚,却迟迟不敢上前一步,似乎害怕自己一动,面前的母女便会消失一般……
***
哄完了娃娃睡觉,两人才有机会坐下来。
林月笙告诉他,自己是在离开傅家两个月后才发现有孕的。当时都已快三个月了,因为她那段时间心力交瘁,无瑕顾及自己的身体。好在舟车劳顿,回林宅虽花了不少时间,肚子里的孩子却无甚大碍,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她也没想过告知傅皓,毕竟这不是一个为他所期待的孩子;加上她认为自己离开后,傅皓跟岳涟眉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又何必拿一个意外出现的孩子去打扰他们?
故此,这孩子她独自生了下来,还好是个女儿,她喜欢。
她年少失去父亲,母亲另嫁,又无手足,一个人孤单寂寞;后来成婚不久又和离,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人,现在有了个女儿陪伴,她觉得人生已经圆满,感谢上天的赐予。
如今,边做生意边带着孩子,日子过得也好。
傅皓听完林月笙这一年的经历,他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才能为自己赎罪。
他内心满是悔恨,他实在对不起她。若非他认人不清,当年轻易被人蒙蔽,婚后也没有认出她来;两人之间,又岂会发生这么多曲折?好不容易成为夫妻后,却又阴差阳错地分了手?
这一切怨谁?怪谁?上天吗?
不,是他自己啊。
“月笙,”他缄默片刻,自袖中取出一枚剔透的白玉观音,递至她面前,“这个,是你的吗?”
“咦,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林月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对啊,是我的。还以为掉了呢,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在哪儿发现的?”
果然是她。
他叹息一声,“为什么我早没有发现?明明你的声音与她如此相像……我却从未对此作过联想。月笙,你还记得这枚玉是哪儿得来的吗?还记得……五年前,九鹭山脚下的小镇上,那个被你救了的受伤的男人?还记得当年你戴了一张蝴蝶面具,你好心扶他去看大夫,他要答谢你,你却说做好事不愿留名。于是,他硬是塞了这枚玉给你。你……可还记得他?”
林月笙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他:“你,就是那个男人?你是……任白?”
傅皓直视着她,点了点头。
“可我当年见到的那个人,并非长成你这样啊?”
“那是我易了容。”
林月笙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傅皓轻叹,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月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若我早些发现,你便是她的话,我们之间,就不会这样错过了。你可知,为何我如此爱重涟眉,当初宁可与你做一对名义夫妻,也非娶她为妻不可?
那是我以为,她便是你,是当年那个帮助过我的少女。从初遇那一刻起,那个少女便入住了我的心,从此再也未曾离开过。我满心欢喜的想,这辈子我认定的,只有她一人;我也感激上天,短暂的邂逅之后,本以为此生再无交集,却又把她送回自己身边……可笑的是,我口口声声说,我爱那个救我的少女,我却错认了她;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一个顶替她的人,却把真正的她,亲手从自己身边推开。
月笙,你告诉我。这样的我,还有资格得到她的原谅吗?”
林月笙没有回答,只任由傅皓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她的思绪很是混乱,突如其来的真相把她打懵了。她要如何接受,原来自己当年短暂邂逅的那名男子,那个亲手交予自己玉观音,让她搁在心头多年,直至大婚前夕才决定遗忘的人,便是傅皓?
当年在傅家,即使受到傅皓冷落,每日冷眼旁观他与岳涟眉的浓情蜜意时,她也没有像此刻这般难受;因为,那段姻缘,那个良人,一开始便是她的啊。
他与她,自最初起便已彼此属意,奈何天意弄人,阴差阳错。
如今,月光已冷,杏花已寒,他与她之间早已隔了无法跨越的沟壑,该如何释怀?
……
傅皓在林月笙家住了下来,每日乐此不疲的陪着娃娃。
林月笙也不开口让他离开,他愿意亲近孩子,这是一件好事。她本以为女儿这辈子都见不到亲生父亲,也得不到父亲的疼爱,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天。
每每看到傅皓满脸温柔地哄着娃娃,逗她开心时,她都有点恍惚。有时甚至会想,若他与自己之间没有隔着那么多人和事,那该多好。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早已回不到最初。
傅皓显然也懂得这一点。他一直没有提出,让林月笙回到他身边。他亦清楚,他给月笙带来的伤害,不是他说几句道歉的话便能抹去的。如此不堪的他,又有何资格求她原谅他,与他复合?
但他也没有提出主动离开。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了下去。
直至有一天,林月笙家中,又闯进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满身疲惫的岳涟眉。
林月笙记忆中的她娇弱可人,温柔小意;而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却满脸憔悴,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傅皓显然也未曾料到,岳涟眉会特意赶了那么多路来找他。她出现时,他正坐在杏花树下,手里拿着一个布偶,摇着娃娃的摇篮,细细地与她说话,听女儿嘴里不断发出欢快的咿呀声。
林月笙则在一旁翻阅着这个月铺子里的账册,一手拿了算盘拨弄。
岳涟眉的突然出现,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还未来得及开口,岳涟眉便上前一步,带了祈求神色看向傅皓:“阿皓……你离开那么久了,一直不回家。爹娘都很担心你,还有晨曦……他已经会说话了,整日闹着要找爹爹。所以,我来找你了。”
傅皓皱眉,冰冷的目光不带丝毫感情:“涟眉,当日我便已与你说清楚,我和你之间,不会再有婚礼了。你过去一切所为,看在你是晨曦母亲的份上,我不会再追究。但你想要的其他东西,我已不可能再给你。若你今后安心带着晨曦,我亦不会亏待于你。
如果你忘了我那日所言,我不介意再对你说一遍:我傅皓,不会娶你为妻。”
岳涟眉脚下一晃,堪堪顿住身影,悲戚道:“是啊,你那日便已和我说清楚了。你说,我骗了你,所以你要惩罚我。而你惩罚我的方式,便是让我无法成为你的妻,一辈子都只能当你的妾室。原本许诺给我的一切,你也不愿再给我。因为你说,这是我应得的……哈哈……”
她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转向一旁沉默的林月笙,“现在,你满意了?因为你,他要我一辈子只能做个妾!因为他恨我,恨我取代了你!可是,我有什么错呢,我不过想让自己生活得好些罢了!
纵然,你先我一步与他相识,可这三年来,与他朝夕相伴的人是我,是我岳涟眉啊!我好不容易才走进他的心,能和我的孩儿一起,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他却发现了,当初救他的人不是我,无情地把我们母子打入冷宫,就连晨曦,都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为什么世上已经有了我,却偏偏又多出了一个你来跟我抢他……若是没有你,若你不存在,那该多好……我恨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岳涟眉失神般喃喃自语,装作不经意间,踱上前几步,蓦地握住袖中隐藏的锋利匕首,手一扬,便刺向近在咫尺的林月笙。
“你去死吧——”
“不!月笙——”
傅皓脸色大变,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挡在林月笙身前。
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正中他的心口,只冒出几寸刀柄在外。
“——阿皓——”岳涟眉傻了,倒退几步,瘫软在地。
下手之人,是有多恨月笙啊,恨不能用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
幸好,他的月笙没有受伤。若不然,这锐器,扎入心窝该有多疼啊。
他不会舍得让月笙来承受,那就让自己来代她受过吧。
他终于,也能保护她一次了……
“对不起,月笙。原谅我……”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月笙泪流满面的脸。
“阿皓……夫君……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要离开我……”
“夫君……你醒醒……只要你醒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是谁在沉痛地呼唤?又是谁,百般不舍……
傅皓闭上沉重的眼,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
十五年后。
不久前,远近闻名的商贾之家,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林家大小姐傅念白招婿入赘,婚事办得极其隆重;婚礼过后已是多日,仍为镇民们所津津乐道。
说到林家大小姐的亲娘林大娘子,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商界女强人。当年她出嫁不久便和离归家,边做生意边独自拉扯女儿长大,还把经商手段悉数传给了女儿。如今的林家大小姐,也是做生意的一把能手,这林家的生意啊,越做越大。虽没个男儿继承,但林家大小姐能力不属男儿,如今招了上门女婿也是一样。
而且啊,当年林大娘子和离后,便一直没有再嫁。想当年,她一个英姿飒爽的奇女子,即使和离过,也有多少男儿不介意她非完璧,还带着个女儿,趋之若鹜般上门提亲,结果她愣是一个都没相中。听说这是因为,她还念着当年死在她家中的前任夫君呢,唉……
她前夫姓傅,曾经是那鸿景山庄的庄主。林大娘子过门才一年便与他和离,之后不知怎地,他又特意上门来寻林大娘子,应该是有破镜重圆的意思吧。这中间的曲折外人也甚不清楚,只知后来,这傅庄主便意外于林大娘子家中过世,而行凶者居然是他的一名妾室。
看看,委实可怕啊,可见,女人太多真不是好事,若处理不好关系,一个不慎就有性命之忧啊。
当年那傅庄主去世后,那名恶妾也被处决了,只留下一名不到两岁的庶子。后来,鸿景山庄的家业似乎并未交予这名庶子,而是由傅庄主的弟弟继承了。那老庄主夫妇,把大半家产都留给了大孙女,也就是林家大小姐,新任庄主只分得一半不到。据说是因为他本是庶子出身的缘故,即便老庄主愿意,他夫人也不会同意吧?这些世家名门里的阴私,大家都清楚,只不过嘴上不提罢了。
唉,真是一段孽缘啊……怪道林家大小姐明明是林家独苗,找人入赘了,却是姓傅,该是跟着她那名短命的亲爹吧……
……
又是一年杏花怒放,清风送暖,满园香雪海。
树下石桌旁的妇人,擦净双手,捧起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清心宁神茶,慢慢喝着。
微风吹落几片花瓣至桌上,她捻起一瓣。
今年的杏花似乎开得特别好,回头结了满树果实,又可以做杏脯干给娃娃吃了。这个丫头,从小就爱缠着她做些果干,其中,杏脯干是她的最爱。
想着,妇人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待到杏花凋零,还可收集花瓣,酿上几罐杏花酒。
毕竟,还有半月不到,便是那个人的忌日了……
忆起当年与他真正相处的日子,其实不到两年。他所了解的她,也并非全部的她。是啊,她有好多优点,都还来不及让他知晓。
当初,那个傻子居然回去九鹭山脚下的小镇,希望能再遇到她;熟知她也根本不是镇上人,她跟着娘亲出门做生意,偶尔在那路过歇脚呢,又撞上元宵节;于是瞒了娘亲,带着贴身丫鬟上街乱转,结果阴差阳错遇到了他。
他更不知,她除了懂经商之道外,她还爱做小食,尤其爱酿酒。她酿的杏花酒,连女儿都爱偷喝。可惜他活着时,从未喝过;自他去后,她每年都会酿上几罐,带去他墓前。
“今年的花啊,开得特别旺盛,届时我会多酿上几罐。除了带给你品尝一下以外,爹娘那儿,也会托人送去。当年你走后,他们连晨曦都不愿见了。他娘亲犯下的错,都让这个孩子来承担了……这孩子脾气也倔,八岁拜了师傅,就再没回过鸿景了……如今爹娘年事已高,也不知他们是否有和解的那天?
还有你弟弟,他媳妇儿最近害喜,上次做的杏脯干,给娃娃吃掉了不少,还剩下一些,也一并送去给她尝尝,味道酸酸甜甜的,最适合有孕之人了。
另外啊,娃娃昨日跑回家告诉我,她跟夫君闹了别扭。这孩子都出嫁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回家告状呢?想当初啊,我嫁你的那一年内,你可是一次都没和我红过脸呢……
还有啊……”
妇人端着茶杯,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着。
明明对面空无一人。
隔着茶杯口袅袅升起的蒸汽,她却似乎瞧见了那个熟悉的男子。
一如大婚当夜初见他时的模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或者更早,他虽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却还是带着笑意问她:“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