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子谦告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我把祁老师的字握在手里,如获至宝。子谦一边开车一边揶揄我:“你面子可真大,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求得我老师墨宝。你倒好,就跟人见了一面,人家提笔就给你写了五个字。”我把宣纸展开,细细赏玩:“明天我去把它裱起来,挂在客厅里,您可以和我一起看,我的就是您的。”子谦微微一笑:“那我还沾了芷汀的光了。”
“芷汀啊,你听老师跟你说,”子谦突然转了话锋,认真地平视着前方,把车子开得很慢,好像是故意拖延在路上的时间,“老师跟你说,你别着急啊!”我心下疑惑,子谦跟我讲话从来都不需要这样吞吞吐吐。我点头:“老师,您说。”子谦缓缓地开口:“是这样的,芷汀,你妈妈,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了……”“她凭什么给您打电话!”一听到母亲,我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子谦的话。“芷汀啊,你怎么这样呢?先听老师说完!”子谦清了一下嗓子,“你妈妈说她要回国了,想见见你。她说打你的电话你肯定不接,才打给我的。你听老师的话,你妈妈下周回来,你好歹跟她出去吃个饭。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你要是忙啊,可以周末去,啊?”子谦最后一个字音微微上扬,好像哄小孩一般。“不去!”我本能地拒绝。“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听话呢?”子谦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的鼻子有些酸,哽咽着说:“不是我不听话,是我真的不想见她。我不能接受爸爸尸骨未寒,她就红绡帐底卧鸳鸯。”“老师知道,”子谦的语气变得缓和,“可是她毕竟是你妈妈。她就算没有养你的功劳,也有生你的苦劳。芷汀,我们讲究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呢?”“我就是不想去!”我低着头,嘟着嘴坚持。子谦语重心长:“芷汀,其实,你妈妈她很想念你。虽然你怪妈妈从小没有对你尽过责任,你也怪妈妈在爸爸尸骨未寒的时候结了婚。可是,你扪心自问,这么久了,你是不是也挺想妈妈的?”子谦一语中的,我低下头无话可说。半晌,我缓缓开口:“想不想她是我的事情,老师,下周我就是不去。”其实,我是怕我们见面会尴尬,我和她早就没有了共同语言。这时候子谦已经开车进了小区的车库,他把车停下,看着我说:“芷汀,算老师求你了好吗?老师都答应人家了。”“您别求我,我去!”我受不了子谦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别人,即使是求我也不行。我问他:“那您能陪我去吗?”子谦笑着摸摸我的头:“好,只要你答应去,老师怎么样都可以。”
年华似水,总是匆匆。一周的时间悄然流过,周六晚上下课后,子谦果然像往常一样靠在车上等我。我故意把脚步放到最慢,子谦开车门的时候,我问:“真的要去吗,老师?”子谦撇撇嘴:“你都答应我了,怎么还想变卦?”我耸耸肩,坐进车里。子谦自己绕到车的那一侧,钻进车子。
子谦把车开得很快,我们难得一路无话。
子谦带我到了一家很豪华的餐厅,我挽着子谦的手臂走进去。餐厅是欧洲古建筑,里面装饰得金碧辉煌,服务生都穿着欧式复古的衣服,脚步匆匆。每一张餐桌都铺着欧式花纹的桌布,餐厅里没有集中的光源,每个桌子上都有一只小小的烛台,氛围被一跳一跳的烛光衬托得很幽雅。一张红木雕花的餐桌旁,母亲已经等着了。四年多不曾见过母亲,她已徐娘半老,不过风韵犹存。一看到我和子谦,她笑着迎过来。母亲笑着跟子谦打了招呼,我只是低着头挽着子谦的手臂,半晌无话。母亲走过来要跟我拥抱,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在她抱我的时候,我只是松开子谦,呆呆地站着。除了子谦,我几乎没有抱过别人,我似乎不会和除了子谦之外的人拥抱。母亲要挽我的手臂,可是我躲了一下,去挽子谦的胳膊。我察觉到母亲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过随即变得很优雅。子谦轻轻对我皱了一下眉,试图把手臂从我的手里抽出去,可是我把他的手臂挽得很紧,容不得他动弹。
“快请坐,尹老师。”母亲对子谦甚是客气。子谦坐在了靠墙的一边,我坐在子谦的旁边,母亲则坐在了我的对面。席间没有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只有我们彼此埋头吃饭,气氛有些尴尬。别的桌子上或是一家几口天伦之乐,或是一对恋人吴侬软语,或是生意伙伴恭维应酬。整间餐厅只有我们的桌子被沉寂笼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约一刻钟后,母亲放下筷子笑着跟子谦客套:“您看看,这么多年了,芷汀多亏有您。”子谦笑着回应:“哪里的话安夫人,芷汀这孩子很好,反而是她平时多照顾我。”我只顾埋头吃饭,子谦碰碰我的手肘,示意我说几句话。其实见到母亲,我的心情真的很复杂。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所以我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我怕自己的这种状态被子谦察觉,就装作漫不经心地嘟囔了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当着母亲的面,子谦也不好发作,只是皱了一下眉头。母亲被我噎了一句,也半晌不再说话。
“芷汀,”母亲唤我,“你长大了,妈妈也老了,国外的公司不能没有人管。你看,妈妈把它交给你,好不好?”我把口里的食物咽下去,抬起头来盯着她。我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怀着带我出国的心思。“受之有愧!”我重新低下头。“芷汀,”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妈妈知道你怪妈妈,所以,妈妈现在要尽力补偿你。”我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补偿?有些东西,是用钱就能补偿的吗?”我毫无征兆地抬高了声音。子谦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袖子,我装作没有察觉。母亲哭了:“孩子,给妈妈一个机会吧!”我拍案而起:“在你的心里眼里,哪里还有我安芷汀的地位?我六岁,你就能留下我一个人。我爸爸对你有多好,他尸骨未寒你就跟别人颠鸾倒凤,你考虑过他吗?在你的眼里,钱就是一切,我跟爸爸,根本就无足轻重。好不容易我长大了,生活走上了正轨,忘记了过去的不愉快,遇上了真正关心我的人,你却看不惯我安稳,还要夺走这一切。十七年不闻不问,我长了这么大,你每次回来也不问问我这些年好不好的,就只想着带我去国外给你看公司,哪有这样坐享其成的好事!”
子谦握住我的手:“怎么跟妈妈说话呢?”我甚至迁怒于他:“要不是为了您,我才不来呢!”子谦皱了一下眉头:“这孩子,快跟妈妈道歉。去不去的,好商量。”我甩开子谦的手:“商量什么?她不是我妈妈!”子谦终于彻底被我激怒,也顾不得母亲的面子,指着我的鼻尖:“你瞎说什么!”子谦的声音由于愤怒有些颤抖。我哭喊:“我没有瞎说!我爸爸的妻子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你再说!”“她不是我妈妈!”“你再说!”“她不是我妈妈!”“你再说!”“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子谦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反手甩了我一个耳光,一声脆响震下了我的眼泪。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被打的半边脸颊,手掌能感觉到脸上的温度,耳朵开始嗡嗡作响,我终于明白所谓火辣辣的痛不是小说里的戏文,那种痛是真的让我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我所有的意志,就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我抬起头,瞪了子谦一眼,赌气跑了。不成想,子谦竟然没有追我,反而是母亲追了出来,我还隐隐听到母亲对子谦的一声抱怨:“您这是干什么啊尹老师!”
我一边跑一边哭,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母亲一直在身后追我,还不时唤着我的名字:“芷汀!”可是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极其清晰以外,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了。冬夜一片漆黑,我只顾埋头跑,无所适从地跑。我没有想到子谦会因为这件事情打我,可以说在这之前,他几乎都没有打过我。难道在他的眼里,我比母亲还不可理喻吗?我不理解。她这么多年不管我我都可以原谅,可是最让我介怀的是爸爸的死和她的再婚。
赌气的我根本不会注意到所谓红绿灯的存在,当我听到汽车鸣笛的时候,汽车已经离我只有不到十米了。我愣住了,进退维艰。就在这时,我感觉后背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我没站稳,踉跄了两步就摔在了地上。下意识回头看时,母亲满身鲜血躺在车下。一切恩怨爱恨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都变得无足轻重,我爬起来,跪在母亲身旁哭:“妈妈,妈妈……”司机也从车上下来指责我:“我说你怎么这样啊,过马路不看灯。走吧,我送她去医院。”
母亲被送进了手术室,无助的我首先拨通了子谦的电话:“老师……我们在医院……我妈妈出车祸了……您快过来!”我在手术室旁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机捏在手里,手肘撑在膝盖上,扶着额头。不知怎的,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芷汀!”子谦的声音在走廊那头响起。我跳起来,子谦跑过来,握住我的手:“不怕,不怕!”手术灯突然熄灭了,一个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双手插兜走出手术室。“谁是陈姝女士的家属?”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询问。我松开子谦的手:“我是她女儿。”见惯生离死别的医生表情有些悲戚:“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病人没留住,家属节哀吧!”好似怕我再多问什么一般,医生疾步走了。那个司机始终在等,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小姑娘,对不住了。我赔……”我靠在子谦的怀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摇头:“不要你赔,是我害死了我妈妈。”几个护士簇拥着推出来的担架,担架上躺着我的母亲,白色的被单从头盖到脚。我居然没有哭,镇定地拦下护士,扑通一声跪在担架旁边。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子谦站在我身后,把我的肩膀压得很沉,好像是怕我会随时倒下。我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家属一样哭闹着求医生救救我的家人,我只是默默地跪在母亲的遗体旁,不流泪,也不说话。跪了好久好久,我双手伏地,额头触到地上,深深地叩了一个头。我想站起来,可是双腿无力。子谦适时地扶着我的手臂,我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扶我的双手上。子谦搂着我的肩膀:“回去吧,孩子。”
从手术室到停车场的那段路,我走得很艰难。每走几步,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子谦的手臂很有力地扶住我。这样几次之后,当我再一次身体后仰时,子谦突然一个横抱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拒绝,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算作默许。子谦把我横抱着放进车里,自己钻进车子就踩下油门向家的方向开去。恍惚之中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我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父亲还是博士在读,母亲也只是一家小公司的员工。全家人的生计都由母亲微薄的工资支持,日子清贫但是很幸福。穿着花裙子的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那里就是最高却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母亲搂着牙牙学语的我念“春眠不觉晓”,那是最动听最美好的字眼。突然,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依然是孩子的我抱着他们买给我的娃娃,追着他们哭着跑。可是他们并不理我,父亲搂着母亲的肩膀,连头也不回……“芷汀,”我听到子谦唤我的名字,“好孩子,你怎么了?”子谦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枕巾已经被泪水打湿。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子谦坐在我的床边,床头柜上散落着一本翻开的书。子谦的眼睛有些红,眼下也有些乌青,白净的腮边有了胡须的痕迹。难道说,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坐在我床边吗?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没想到我在子谦的车上就睡了过去。因为除了那个很长很长的梦,我对于昨晚没有任何记忆。可以断定,我是被子谦抱上楼的。然后他就这样坐在我的床边,一宿无眠。我扑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老师,是我害死了我妈妈。”子谦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你终于哭出来了孩子,你昨天晚上的样子,真的吓坏老师了。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由于剧烈的哭泣,我的胸腔疼痛欲裂。子谦始终把我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好像是要给我他全身的力量。“是我害死了我妈妈……”我跟子谦重复着这句话。子谦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不是的孩子,生老病死,这都是命!”我无法抑制地哭泣,子谦只有把我搂的更紧,直到我的肩膀被他搂得隐隐作痛。“孩子,好了。”子谦渐渐松开了我,“你已经长大了,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靠你处理。你放心,无论如何,老师总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