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这般的工于心计,我一直自诩干净得如同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直到那天,我亲自去叩响主任办公室的门。我才发现,我真的不似十五六岁那般单纯了。一阵三月的风吹来,清徐而不失绵厚。殊不知我带着最标准的微笑,迈着最稳健的步伐,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我站在主任办公室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作淡定地将手上的关节碰到他的门上,发出“当当”的微响。主任老气横秋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进!”我再次深呼气,像推子谦的门一样推开他的门走了进去。
主任坐在高椅背的大转椅上,椅背正对着门口。三月傍晚的阳光被他的百叶窗分成了好几块,散落在地上。我推门的时候,他正在转动椅子好让他面对门口。我的到来显然让这位平时看来道貌岸然的主任有些吃惊,他一手扶着鼻尖上的老花镜,一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我毕恭毕敬地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对不起,主任!”我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尽量真诚,语气也尽量谦卑。主任更是看不明白,问:“怎么……怎么回事,安老师?”我垂着头站在主任的面前,说:“对不起主任,都怪我没有教好班里的学生。那天在校长面前我非但不认错,反而口出恶言污蔑您。还希望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初出茅庐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原谅我一次。”我想让自己哭出来,好让别人觉得我是真心悔改。可是眼泪却不那么听我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我更有骨气。主任显然是被我骗过了,双手撑着桌子坐下来开始安抚我:“小安,你能认识到这一点我很欣慰。你要相信,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学生。”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在让我嗤之以鼻。“是,您说的都对。”我极不情愿地承认。“主任,我在学校附近的饭店安排了宴席向您赔罪,马上就要放学了,您能不能赏光。”“不不不,小安,”主任连连摆手,“吃饭就不用了。”我上前一步双手撑住主任的桌子,微微欠身,使自己尽量真诚地说:“主任,您如果不去就是您不原谅我了。”主任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谢顶的头,好让一边的头发倒过去盖住谢顶的地方。我接着说:“您要不答应,我于心何安。”主任顺势站起来:“那好吧,小安破费了。”“没有,您肯原谅我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跟在主任的身后,一路上都为自己刚刚的话和表现作呕。不过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做一些不喜欢的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我这次拿到了证据,子谦也就不必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看着这些天他为我所生的白发越来越多,我的心如同滴血一般。我选择的餐馆就在我家楼下,我偷偷地在包里藏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东西——录音笔。在走进餐厅之前,我先打开了它。随后就像一次普通的晚宴,我说着许多恭维主任的话,他也笑着说我是个可塑之才。当然晚上,我把主任灌得酩酊大醉,而我自己却以还要看晚自习为由滴酒未沾。我始终相信酒后吐真言,虽然我把一瓶名贵的好酒填了这个粪窟泥沟,但是我确确实实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们从餐馆走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待他走远之后,我得意地拿出录音笔——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工作,它的电量已被耗光。我把它握在手里,如获至宝,激动得热泪盈眶。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叩响校长的办公室门。我把录音笔放到校长的桌子上,一句话没说。“这是什么?”校长错愕地看着我,我没说话,向着录音笔努努嘴巴,示意校长打开。校长打开录音笔,于是昨晚的情形再次在校长的办公室重演。起初是人声嘈杂,是我和主任进去坐下之前录的。过了一会儿,便有了我点菜的声音。接着就是我对主任的阿谀奉承和推杯换盏。听到自己昨晚说的那些话,我实在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如果今天要让我再把这些话重复一次,我宁可去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主任,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才口出狂言,真的不是有意冒犯您。”现在的我嗤之以鼻,我竟然可以卑贱下作到这种程度。接着就是主任的声音:“我当然知道,小安。你年轻,我自然不会和你一般计较。”我接下来的话更让我恶心:“您知道吗主任,我一直很佩服您。您为人正直,治学严谨……”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让自己想其他的事情强迫自己走神。还是有那么清晰的几句可以撞ru我的耳朵,大多是劝酒的客气话。校长到目前为止还是不明就里地皱着眉头,右手握着录音笔,左手摩挲着胡须。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校长的脸上,校长始终注视着桌面上的一角,仔细地听着录音笔里的内容。我双手紧紧地握住放在胸前,莫名其妙地紧张。大约过了一节课的时间,主任的声音明显有了醉意。于是,我期待的好戏终于上演了。主任含混不清地说:“小安,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校长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我的想象,“你的班上什么都好,我知道。我唯一不服气的吧,就是我教了二十几年的书,带了二十几年的班,当了二十几年的第一,没想到被你一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给压了下去。再加上老听你们班和七班的学生议论你怎么怎么好,而我多半被说成不近人情什么的,觉得挺冤的。我知道你不是个没大没小的孩子,跟班上的学生能打成一片,我很羡慕……”主任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校长重重地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房间里突然被沉寂充斥,校长背对着我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前。目光穿过窗户,投射出我难以捉摸的深邃。校长不像子谦,我可以肆意揣度他的心思。因为对于子谦,我自恃我是足够了解的。我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天,校长终于转过身来,欣慰地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不会是你。”我也热泪盈眶看着校长,说:“我知道您相信我,所以才到处找证据。”校长笑着说:“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你的检讨也不用了。我会处罚……”我知道校长接下来要说他会处罚教导主任的,于是我打断了他:“不,校长,您不需要!主任没有恶意,只是自尊心在作怪罢了。我拿出这段材料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不是为了让您用它处罚任何人。”校长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满意地说:“小安老师不但年轻,治学严谨,对工作认真负责,还有容人之雅量,我实在是佩服啊。”我低下头,脸颊上泛起一丝燥热:“不是的校长,您言重了。”校长突然笑出了声:“你这个样子,和当年我夸尹老师的时候他的反应一模一样。真的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我不曾记得有人说过我像子谦,我只知道我开始习惯了很多子谦的习惯。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子谦有一点相似的,我只有在做老师的时候才会刻意模仿他的样子——因为在我的眼里心里,他是无可厚非的好老师。可能是在工作中刻意模仿久了,就在生活中也变成了他的样子。又或许是因为跟他待在一起太久了,才将他的种种潜移默化了过来。
出校长室,正好赶上我的第三节课。课前,夏北北跑到我这里来领作业。以往她领了作业就会走,有事就会在领作业之前告诉我。可是今天,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望着我欲言又止。我不能让她把话憋在心里,问:“你还有事吗北北?”夏北北歪着脑袋问我:“安老师,听说您因为我们被校长骂了?”“没有的事。”我骗了夏北北,我觉得小小的孩子不该为我的事情操心。我是个老师,我的职责是时时刻刻为学生排忧解难,而不是让他们担心我。夏北北接着说:“对不起安老师,我们在毕业之前都不会再叫您芷汀姐了。”肉嘟嘟的小脸上拂过一丝愧疚。我伸手摸了一下夏北北的兔耳朵头花,宽慰她说:“没关系的北北,你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夏北北释然地笑了,说:“尹老师说得对,您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本就该喊您安老师才对,可是您真的就像我们的大姐姐一样。您知道吗,您第一天那三个‘不准’说完之后,我们都觉得您好凶。后来过了几天,我们才发现您根本不是那样的。”我笑着握住夏北北的手说:“开学第一天,我以老师的身份自居,想着一定要拿出安老师的风范来才能镇得住你们。可是后来,有人告诉我,光靠凶是镇不住学生的。我也慢慢发现,我要让你们尊重我,而不是害怕我。尊重的前提是平等,所以你们在课堂上有时吵出声来我不会制止。虽然我未必听得全,你们说出来总能好受一点。”夏北北的眼中突然闪着泪光,带着哭腔说:“谢谢您,安老师。”我笑着捏了一下夏北北的鼻子,说:“是我该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后来,班里的孩子们在学校的时候真的开始叫我“安老师”了。其实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称呼,虽然我的梦想是做一名老师。就像子谦说的,只要他们一喊“安老师”,就意味着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个老师,是个和其他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没有区别的老师。不管是对于子谦来说,还是对于我的学生们来说,我都不希望“老师”是我之于他们的唯一身份。虽然我还不太确定我要变成子谦的什么,但至少我很确定我不想和他只停留在同事的关系上。我说过,我回到学校来教书,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希望在我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可以好好地事无巨细地照顾子谦。虽然我知道很多时候都是我自作多情,子谦并不需要我的照顾——或许他需要,只是拉不下面子,我始终这样自欺欺人地以为。
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到了端午,我的学生们也快要高三了。这也就意味着,今年的暑假将会在补课中度过。端午节那天,我接到了沈琛毅的电话:“喂,芷汀,前天端午我有事儿,今天咱们跟尹老师一块儿去吃饭吧。”“好,我去问问他,一会儿给你回电话。”我突然不敢替子谦做主了,我不太确定他的想法和我的是不是一致。在之前,我会满心欢喜地答应沈琛毅,然后拉着子谦一起去。现在,如果我答应他,就意味着子谦会有可能不高兴——而且可能性非常大。所以在答应之前,我必须先去征求他的意见。我去叩他办公室的门,他一个人在里面,伏在案边改作业。“老师,”我在他的沙发上坐下来,“案牍劳形,您别老趴着改作业,看看窗外,休息一下眼睛。”子谦笑着放下手里的笔:“说的真好,案牍劳形。那我来看看安老师你,长得养眼。”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您说什么呢。沈琛毅说出去吃饭,您跟我们一起去吧。”子谦一听这话,继续伏在案边:“也不是周末,你俩去吧,我替你看着班里。”我一愣:“谁让学校单休呢,今天本是周六的。您又不跟我们去啊。”子谦不抬头,笔尖继续刷刷地在纸上滑动,说:“你们年轻人出去,我就不去了,刚好还可以帮你看着班里,你不用着急。”“老师,”我在他身边蹲下,“您都多少次不和我们出去了。”子谦扶住我的一只手臂让我站起来,说:“安老师,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你会和沈琛毅好好交往的。”他的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我伸手抓了抓头发,子谦说:“你们俩单独出去,刚好可以增进感情。”“好,我去了。”我有一点生子谦的气,我真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要替我做主。不过我还在庆幸我提前跟子谦商量了一下,若是我替他自作主张,我们之间必然会爆发一次争吵。我记得我曾不需要对他迁就,现在却要这般小心翼翼。是我更害怕失去了,也是他更懂得利用我的害怕失去来作威作福了。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来都不会有谁对谁错,不论是谁对谁错,最终总是要我给他一个台阶下。他未必会真的生我的气那么久,也许他跟我发火后一秒之内就想原谅我,他只是不好意思。他需要为他的暴怒付出代价,也以此来惩罚我。最终先不堪折磨的总是我,所以低头的也总是我。我就是离不开子谦,虽然在他面前我卑微到这般,但我还是离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