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不理子谦了。
刚下飞机,我本来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想告诉子谦我到了,让他不要担心,可是想想他最后嘱咐我的那句话,我还是倔强地把手机放了回去。我回到北京的住处,子衿问我子谦好不好,我勉强笑笑:“很好!”“你怎么啦?”我一愣:“我……我累了。”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房间。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子谦的短信。我瞥了一眼,没回。一连十几封发进来,我还是不理。终于,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忍了好几次,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手机的铃声才渐渐模糊了起来。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手机又响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手机重重地摔了出去。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手机瞬间变得支离破碎,铃声也终于戛然而止。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开始小声啜泣。眼泪肆意地打湿了我的脸颊,打湿了枕巾,打湿了被单。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而且睡得很沉,沉得像是进入了海的深处。那里是漆黑一片的,没有光,也没有游鱼。有几次想要醒来,可大脑发出了指令,眼睛却迟迟无法睁开。也不知道在梦里挣扎了多久,我终于觉得梦里透进来一束光。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子衿叫我出去吃饭。我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勉强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我坐在子衿身边,安静地夹着盘子里的菜。子衿把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你老师刚刚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你回来没有,我说回来了。他说发短信你不回,打电话你不接,再打就关机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眶有些酸酸的:“我刚刚睡着了,没听到。然后……然后我不小心把手机撞到地上了,摔坏了。”子衿心思向来很细腻:“怎么了?你和你老师吵架了?”我勉强扯扯嘴角,对着子衿笑笑:“没有!”
回到北大之后频繁的离别让我总结出一个规律,想忘掉子谦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喝酒喝到烂醉,要么就把事情安排得没有任何空隙。我答应过他不再喝酒,所以我的王牌就只余下了后者——这学期开学的前三个月,我白天把时间交给课堂和实验室,晚上则泡在图书馆,埋首于一堆英文资料之中。偶尔登录qq的时候,总会收到熟人的留言,大多数时间都是抱怨自己的生活,同时表达对我的羡慕。每当看到这些不明就里的揣测,我总会将鼠标挪动到窗口的右上角,轻轻地点下去——既然他们以为我过得很好,那就让这种以为在他们的心里多停留一会儿吧,能在别人的想象中过成心满意足的样子,也是老天的一种恩赐。因为他实在没办法让你在生活中完满,于是就只能在别人的想象中弥补。从这个角度来看,其他的事情似乎可以不必追究,比如我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联系。
端午节那天,我和沈琛毅跑去了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座小镇。酒吧里,当喝了几杯啤酒之后,他犹豫着对我说,看到我和子谦在一起的时候,他第一瞬间觉得有些慌乱,好像是看到了一个他不该知道,却又始终存在的真相。那天晚上,他一支支地抽烟,我一杯杯地喝着饮料,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我将自己和子谦三年多以来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这么细致地说起子谦,不再是那些发生在高中时代的帮助与被帮助,鼓励与被鼓励,还有我们之间共同经历过的所有劫难与变数,包括几个月之前的离别——但我没有讲起自己对子谦的感情——我不确定他能明白,我不指望他会明白,因为连我自己在很多时候都对此懵懵懂懂。不过我很庆幸,在对此一知半解的年月里,我选择了尽我所能的克制,而不是将它夸大其词到覆水难收。
面对我的讲述,沈琛毅没有做过多的评判。他很真诚地告诉我,子谦从来都是个好老师,无论教课还是平时的相处都无可置疑,但绝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获得他如此多的惦念。破天荒的,那晚沈琛毅没有提出喜欢我云云。他只是送我到北大西门,自己回去了。
我决定给子谦写信。我的第一份信写于六月二号,我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开始给子谦写我来到北京之后的第一封信。我展开茉莉色的方格稿纸,在台灯下一笔一划地写,我告诉他自己在北京生活得很好,我跟老师朋友相处的很愉快,我还告诉他那晚我和沈琛毅并头夜话,我只说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而不是情人。我将那封信随时带在身上,有时间就会拿出来写。前后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用掉了一本稿纸才彻底完成。我把它寄出去,然后开始写第二封信。从六月初到七月中旬,接近五十天的时间里,我的信写了整整三十六封,不谈前三个月的难过和困顿,就只是在讲自己生活里最好的部分。子谦一封都没有回过,不过没关系,是我不让他回的——在每一封信的最后,我都写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和“不用费心回复”两句话——我只是希望他能看到,我如他所愿的有了自己的生活,尽管它来得那么迟缓而艰难,可好在它还是来了。除了,他希望我和沈琛毅在一起,这一点我真的做不到。
七月下旬,我完成了大一的所有课业,领取了北大的全额奖学金。我在给子谦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了我会回家陪他过暑假,子谦没有回,我认为他是默认了。考完最后一门化学必修,我风一般的冲出北大西门,直接上了回家的航班。
子谦他们还没有放假,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去学校找他。推推他办公室的门,门是锁着的,于是我又跑去五班教室。讲台上站着一位女教师,我分明看到她在白板上打出了我们高一语文课的内容。我一怔,再次抬头,前门口赫然挂着“高一五班”的牌子。子谦呢?我焦急地等他们下课,那个女教师一出来,我拦住她:“老师您好!请问您知道尹老师去哪了吗?”那个女教师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我:“你是安芷汀吧?你尹老师请假了,下学期才回来,我给他代课呢。尹老师说你会来找他,你还真来了!他现在八成是在家,你回家找他吧!”我急了,又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学楼。当年,我也是这样着急下课,一下课就急着冲出教学楼,冲去食堂。他到底是怎么了?高三他受了伤都没有落过一堂课,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他请假这么久。
“芷汀姐!”魏伊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芷汀姐你终于回来了。尹老师好像病了,从上个星期就没来过。芷汀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第一次月考后我去办公室帮尹老师誊成绩,他总是盯着我说当年你也是这样坐在这里这样认真地写字。然后他就开始喝酒,一直喝,最后喝醉了,就一直喊你的名字。姐姐,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你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我拍拍魏伊书的肩:“知道了,快去吃饭吧!”魏伊书蹦蹦跳跳地走了,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三年前,十五岁的我也是这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我也曾在这个校园里肆无忌惮地填充着青春的张扬与傲慢,但时光能冲淡一切,以前的刻骨铭心都在未知的未来变得云淡风轻,在不久的将来曾经的那份冲动与激情都淡在了时光里。我回不到十五岁的年纪了,可是十五岁时的情感却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我留了子谦家的钥匙,子谦说要是我回来他不在家,我就可以自己进来了。我开了门,彼得潘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半,夏天的傍晚,还有光线透过窗帘溢进来。我来到客厅,那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竟然无光,却发着幽幽的蓝色。子谦一动不动地倚在沙发上,腰背空在沙发的折角处。他穿了一身褐色格子睡衣,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子谦没有反应,起初我以为他还在生气,直到看见他隐没在暗影中的微微闭起的眼睛,才意识到他是睡着了。我在他身旁慢慢地坐下,一滴眼泪忽然顺着他的眼角滚落而出,顺着干涸的痕迹缓缓流淌下来。我一愣,继而伸出食指,将它轻轻拭去。我的手指停在他的眼角处,在触摸到那几条细细的皱纹时,忍不住向旁边轻轻地抹了一下,那些皮肤在一瞬间绷紧,但当我的手指松开,它们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在他的眼角愉快地堆积着。电视屏幕上映着一片蓝色,白色的字幕从下方快速地跳动出:“黑暗伴随着潮水涌进来,年份滑落在日历上,你的吻濯濯生辉,一根火柴穿透了黑夜,燃烧着而后逝去。我的睡眠中断了。再吻我一次。吻我……”
我转头看了看子谦的嘴唇,它干涸得微微有些发白,上面裂开了一些细小的口子。电视机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不断:“反复地亲吻我。再吻我一次。吻我。反复地亲吻我……”像是一种感召。我的脸瞬间变烫发红。我跪在沙发上,试探着俯身在他的唇边。他平稳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却忽然假象起了他醒来后我的无地自容。我用力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借着疼痛迅速站起来,去卧室里抱来一床凉被盖在子谦的身上。子谦的睫毛顺势动了动,眼睛还是闭着的:“芷汀,是你吗?”“是的,老师!”子谦猛地坐起来,仔细地看着我。我握住他的手:“老师,您好吗?”
子谦点着头:“好,好,回来就好……”突然,子谦甩开我的手,转身进了卧室。我一愣,急忙跟进去。子谦扶着额头坐在书桌前,我静静地站在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子谦没有吭声,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肩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老师,我又惹您生气了?”子谦不看我:“芷汀长大了,老师管不了了。到北京三个月,连信儿也没有。你不找我也就罢了,我找你你也不理我。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再打还关机了。芷汀真的是长大了!”我一愣:“是您说不要时时以您为念的。我好不容易听您一次话,您还怪我!”子谦冷笑:“哼,可不是长大了?牙尖嘴利的。””我蹲在他面前晃他的胳膊:“好了老师,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连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您,更不该不接您的电话。老师,我知道您想我了,我一下飞机就跑去学校找您,可是您不在!”子谦终于松口了,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想你了?”我把头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我就是知道嘛!老师,您到底怎么了,怎么请那么久的假?”子谦顿了顿:“芷汀,我说了你现在还不懂。但是你要相信,老师没有病,只是心情不太好,知道吗?”我站起来:“是因为我吗?”子谦微笑着:“是,也不是。”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老师去做饭。”
我坐在他的床边,靠在他的枕头上,枕头下却有东西把我的腰硌得生疼。我拿出来一看,是我寄给子谦的三十六封信。我捏了捏,每一封都比我寄回来的时候要厚很多。我逐一拆开,每一个信封里都装着两封信。一封是我寄回来的,另一封是子谦写给我的回信,这些信我连一封都没收到过。我一封一封地展开信纸,细细地读者子谦的文字。第一封信中,他埋怨我不懂事儿,告诉我他想我,他甚至说他有了要去北大找我的冲动。那些缓缓流淌在蓝色信纸上的思念,一直流进我的心中,触痛了我心灵深处柔软的地方。我皱了皱眉头,仰起头让眼睛里的液体流回去。我在心中悄悄告诉自己——你已经十八岁了,该学会顾念他,而不是再让他顾念你。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我为什么那么久不理他,其实那已经不重要了。从心底来说,我早就不怪他了。和他相识近四年,我已经学会了不再解释。因为,他能了解的,我不需要解释;他不能了解的,我没必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