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第一次踏入北大的校园。迎着朝阳,我再一次拿出手机:“老师,北大很漂亮!”不到一分钟,我收到了子谦的回信:“好好学习,不要时时以我为念。”
军训的时候,我每天都会给子谦发短信。“老师,您挑的什么学校啊?我们系一共49个同学,只有三个女生,连一个宿舍都凑不够!”“老师,今天军训我被罚了,因为教官嫌我报数声音太小。”“老师,今天我发现我们系有个男同学,长得和您很像!”子谦总是一封一封很认真地回复,都是劝我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军训之后,我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寝室是宽敞的四人间,住的都是北方女孩。三个是我们系的,还有一个是物理系的。第一次卧谈的时候,其他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讲起了考来北大读书的原因。北京的九月有些凉,我缩在被子里默不作声地听。那些女孩的声音都很好听,在黑夜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安宁。“安芷汀,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对床的室友轻声问我。我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因为跟你们相比,我来北大的原因有点儿奇怪。”“有什么奇怪的嘛,说来听听。”另一个室友说道。我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是……我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梦想的地方。”“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考过来?”沉默片刻,一个室友问道。和子谦一样,在这些行动力极强的北方姑娘心里,自己的梦想是不该、也无需由别人来实现的。“他总有一天会来的。”我的眼前浮现出子谦微笑的眉眼,我想他。
对,我想他——没人知道,我在开学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是怎样发疯一样的想念子谦。可是,他的那句“不要时时以我为念”却像一道魔咒,搞得我每天犹豫不决又失魂落魄。我选修了汉语言文学,每次都坐在第一排,从不迟到早退;我经常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中,梦里的子谦会对着我笑,他稳稳当当地来到我面前说:“老师最近太忙了,所以没法去北大看你,等过段时间吧。”有一次半夜我哭醒过来,把对床的女生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走在校园里,我会错觉子谦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不敢回头,因为只要回头就注定身后空无一人。
我随时带着相机,每每走到北大的某一处景点,就把它拍下来。我买了一本很漂亮的影集,把照片洗出来,逐张夹进去。我还在照片的背面写上景点的名字,还有我想对子谦说的话——“老师,这里是北大西门,就是著名的校友门。门上的匾是毛主席写的,是不是很恢弘霸气?您来北大看我的时候,我就来这儿接您!”“老师,这里是未名湖,是北大的灵魂。我最喜欢这里了,湖畔杨柳依依,曲径通幽。下次您陪我来好吗?”“老师,这是蔡元培像。咱们高一的时候还学过他的课文呢!您看我都还记得,您是不是该奖励奖励我?”“老师,这里是北大中文系的教学楼。我选修了汉语言文学,每周在这里上一次课。您来看我的时候,我带您去蹭课好吗?”……每当在台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我都会觉得自己真的在对着子谦说话——他好像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认认真真地听我讲这些,不时地笑,不多言语。相册做成的那天,我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给我亲爱的老师:这是我想念您时的北大”,我将它收在书包里,不管去哪儿都带在身旁。说也奇怪,在将它完成之后,我的心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忽喜忽悲——我开始享受愉快而忙碌的大学生活,每天在各种各样的作业中忙碌穿梭,在周末的时候和室友一起逛街,为各种各样的八卦眉飞色舞。同时,我又期待着九月快些结束,让我赶快回家见到子谦,让我把那本相册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上学的时候,我随时都会给他发短信。“老师,我现在在上自习呢!您睡了吗?”“老师,我现在在上课呢!这是我第一次在课堂上给您发短信,高中的时候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老师,我刚刚下课。刚才上的是汉语言文学,讲汉语言文学的那个教授没您帅!”“老师,我现在在食堂。没您陪我,北大的饭都不好吃了!”子谦有时会很快回复我,他也会说他现在在干嘛,还有嘱咐我好好学习不要时时以他为念。有时要等好久才回,那个时候一般都是他在上课。
九月三十一号早上,我买了最早班的飞机。子衿和文翊都不回去,只有我说想回去看看子谦。我什么行李都没带,除了给子谦的那本相册。飞机早上七点起飞,九点钟就降落,到学校的时候也不过十点。我挨着透过窗户往教室里看,熟悉的老师都在上课。一楼的教室里,庄老师笑着站在讲台上。她是在跟她的这届“小萝卜”讲我们这些“小萝卜”吗?二楼的教室里,罗老师在过道里边走边领读课文,走到一个女生的桌边,她敲了敲那女生的课桌,就上讲台写板书了。
透过五班的玻璃,我终于找到了子谦的身影。他穿着那件长款的黑色风衣,左手自然地垂在大腿处,右手抬在半空中写板书。他写得还是那么认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正楷还是那么漂亮。学校有投影仪,我们上学的时候他就不用,现在他还是不用。
我推开后门走进去,门开的声音响起,却没有学生回头。“谁又迟到了?还有没有点儿……”子谦回头看见是我,重新扭回头去。“站着!”一个字还没写完,他手中的粉笔“啪”地折成了两半,断掉的那一截落在了粉笔槽里,发出“当”的一声微响。全班都回过头来,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接着上课啊,都注意看我!”子谦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终于,在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全班鸦雀无声,无人反应,我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老师,这个问题我来回答。”“那你来吧。”子谦低头翻书,并不看我。待我答完之后,他终于嗯了一声:“听见了吗,考试的时候这样答,就能拿满分了。”他抬手指了指第一排的空位,我坐过去,支撑着下巴仰起头。我和他的目光偶尔还能对上,他还是会望着我微笑。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可当我看着身旁这群孩子稚嫩的脸,便开始意识到,再怎么“仿佛”,也终究不是真的——我们属于这里的岁月和刚刚过去的溽热的夏天一起被九月的微风吹走了。不过还好,我还能回来,回来看他,回来陪他。下课铃声把我吓了一跳,子谦认真地收拾完书就出去了,我一路跟在他后面。
还是走廊尽头的那间小房子,那里充满了我们的回忆。我拿起他的杯子要给他倒水,他一把夺过去:“不用你了。”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冷冷的。“老师您生气了。”我没有用疑问语气,假如没有生气,他是不会这样对我的。子谦不理我,低头整理他的教案。我拿起他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旁边,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吗?”我站在一旁等他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回来也不说一声儿。擅作主张!”我一愣:“我想给您个惊喜!”子谦低头翻着教案:“长本事了,牙尖嘴利的!”我蹲下来,晃着他的胳膊,央求道:“好了老师,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所有的事情都跟您商量,一定不会擅作主张了。看在我一下飞机就跑来看您的份儿上,您原谅我好不好?”“你就会耍这些小心思。”子谦终于松口了。我从书包里翻出那本相册递到他眼前:“还有更小的心思呢!”他翻开,手指在扉页上的“给我亲爱的老师:这是我想念您时的北大”摩挲了好久。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神情变得很温存。
“十一点了,我去买饭吧!”“老师下午没课,带你出去吃吧。”我很喜欢子谦用“带”,这个字很温暖,很甜蜜。“不用了,出去吃多贵啊。学校的饭挺好的!”子谦笑道:“吃三年了还没吃腻啊?别给老师省钱,你是我学生,老师请你吃顿饭是应该的!”我挽住他的手臂,笑着说:“要每个学生都像我似的蹭您饭吃,您可不破产了?是您吃腻了学校的饭吧?”“不是,我吃什么都一样。我是怕北大的饭把你的嘴养刁了,吃不惯学校的饭了!”“哎呀,最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谁吃。好久不吃,倒怪想的了。就吃食堂的饭好不好?”子谦笑着点点头,“那你去告诉一下我们班的魏伊书,说今天就不麻烦她了。”
我提着两份盒饭上来的时候,子谦正靠在沙发上翻着那本相册。我看到他会把那些照片抽出来,看看我背面的字,再细心地放回去。我把饭放在桌子上,在他身边坐下来,拍拍相册打趣道:“哎呀,多亏了它,要不然我现在还在办公室门口罚站呢!”子谦笑着拍了一下我的头:“长不大了?”他把相册放在教案上面,我们开始吃饭了。和高中的时候一样,我们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
“芷汀!”“嗯?”“你喜不喜欢北大?”“喜欢啊!”“你后悔上现在的专业吗?”“不后悔啊!您干吗这么问?”“没什么,是老师想多了,吃饭吧!”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国庆假期的七天我一直都住在子谦家里。他总是晚上十点多就睡觉,七点左右就起床。我和他的生物钟完全不一样。我睡的时候,他都快起来了。晚上我趴在被窝里看小说,两三点了才渐渐入梦。等我睁开眼睛,时钟就已经“当当”地敲过了十一点。子谦坐在沙发上看书,我揉着惺忪地睡眼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的扶手上坐下,手很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起得够早啊您!”子谦盯着书不看我,缓缓地开口道:“可不?我起来都四个多小时了。我八点就把早餐放在桌上了,热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见你起来。我刚刚倒了,想着你起来也不吃了。芷汀啊,我告诉你,你可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怎么能行?”我嘟着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您把饭倒了,我吃什么?”子谦捏了捏我的脸,说:“换衣服,带你出去吃!”
正说着,他接了个电话,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他用双手撑着额头,把头埋得低低的。我抚摸着他的背,关切地问:“您怎么了?”“文鸳要来!”他的声音中显然有些失落。我的心“咯噔”一下,有些不好受。我笑笑,安慰他说:“那就改天吧!我出去逛逛,等文鸳走了,您给我发短信。”子谦“嗯”了一声,我进去换了衣服,一个人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随便找到一家西餐店,先点了几道菜填饱肚子,又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个冰激凌打发时间。我一边用小勺子舀着冰激凌放进嘴里,一边按着手机上一款叫做“2048”的游戏。我的心里乱乱的,没有平时玩得那么得心应手。只玩了一会儿,我就烦了。我认真地吃着冰激凌,听着耳机里传出来的《水手》。自从去年生日之后,我就格外喜欢这首歌。我可以想象这是子谦的声音。我一直觉得,子谦要比原唱唱得好听。很快,我就接到了子谦的短信:“孩子,她走了,回来吧!”
我结了账,打了辆车回到子谦家。子谦一个人靠在沙发上看书,听见我推门进来,问道:“去哪儿了?”我放下包,应声说道:“西餐店。文鸳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她看见门口那件衣服,问我是谁的。我说是你的,她就生气走了。”子谦的语气显得那么平淡。他现在跟我说起我们班曾经的每一个人,甚至是现在他们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吃过晚饭后,他坐在沙发上改作业,我坐在他旁边玩手机。玩腻了,我翻开一本作业,字迹格外公正漂亮。“这是谁的?”子谦看了一眼本子,连名字都没翻:“魏伊书的!”子谦很容易就能记住我们每个人的字迹。“魏伊书是个好孩子,成绩好,还会画画!”“比我好吗?”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子谦笑笑:“没你好!”我叹了一口气:“唉,倒希望她比我好!您就不用那么累了。”
假满了,我问子谦能不能送我,子谦还是说不能。我买的是七号晚上的机票,子谦送我去了机场。“老师,我会想您的!”“我也会想你的!”子谦把我的头发放到耳后,摸着我的耳朵。我的一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摔碎了。子谦伸手擦了擦,拍了拍我的肩膀送我上了飞机。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老师,我到了,您睡了吗?”一分钟之后,子谦回信了:“还没有!好好睡觉,明天认真上课!”我把手机压在枕头下,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