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今年秋天的时候,我参加了全国化学竞赛。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和我全国第九的成绩一起到来。“恭喜,芷汀!”就连好多年都不联系的亲戚,也旁敲侧击地祝贺我所取得的成绩。每当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向我解释他和我复杂的关系之后,不论我是不是记起了他的身影,我总会客气地应一句:“哦,原来是您啊!”

    “安芷汀,你可以保送清华或者北大的化学系,想去哪个?”尹老师问我。我咬了一下嘴唇:“老师,我想选北大化学系。”尹老师笑着点头:“好,好,北大理科好!”我补充:“然后把这个名额让给华未央。”尹老师一愣:“为什么要让给华未央?”“因为我不想去。老师,我想自己考,北大中文系。”“胡闹!”尹老师重重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考不上怎么办?”我说:“过几天我去参加北大的自主招生,如果过了的话可以降分录取。”尹老师坚定地问我:“我是问你考不上怎么办,没问你怎么考。”我哀求:“我一定好好复习,绝对可以考上。”尹老师冷笑:“绝对?你当北大是你们家开的!你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尹老师执着于这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终于破口而出:“要是考不上我就在本地随便找一所本科,还可以经常看见您。”尹老师攥紧拳头沉默,半晌说:“走,咱们出去说!”我和他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子谦指着楼下的公务栏问我:“芷汀,帮我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清。”我仔细地睁大眼睛,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字:“老师,我也看不清。”子谦坚持:“你再好好帮我看看。”我很努力地去看,可是距离太远了,徒劳无功:“老师,我真的看不清,要不我帮您下去看看?”子谦叹了口气,笑着说:“算了。芷汀,你看,今天的天空真清澈,看那边的山。放着这么好的风景不看,何必纠结于楼下的公务栏?”我明白尹老师的深意,我说:“老师,我想替您完成梦想!”尹老师笑了:“傻孩子,梦想是自己的,不该也无需由别人来完成。你能去北大,就是老师最大的梦想了。”我认真地点头:“好,老师,我选择北大化学系!”尹老师大大方方地把我揽进怀里:“真是个好孩子!”

    风雪很快就停了,花儿也很快就开了。紧张和忙碌是高三生的,我没有。我只是每天按时到,按时回。课堂上高兴时跟着老师应,不高兴了就低下头听自己的,没人管我。自习课上完成作业之后,就偷偷看会儿小说。我的高中生涯就在这样的闲适和惬意中画上了句号,我没有体验过黑色五月和高考。

    拍毕业照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那天我穿了一件茉莉色的复古右衽短袖,一条月白色民族风的棉麻长裙,把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手上带了一串茉莉花形状的玛瑙手钏,脚上趿着白色的绣花鞋。我很喜欢这身打扮,因为我知道尹老师喜欢茉莉的颜色。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们即将分别,还是几个关系较好的聚在一起。

    “来,站好!到咱们班了!”尹老师从操场那边走来。这天尹老师穿着一件粉白相间的竖道长袖衬衫,领口处绣着一朵木槿。下面搭了一条白色的长裤,衬得他的双腿更加修长。“好帅啊尹老师!”未央还是伏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佯怒嗔道:“花痴!”未央牵了我的手,向尹老师身边跑过去。

    我们站在尹老师面前挤来挤去,队伍怎么也排不起来。尹老师看着我们皱了皱眉,嗔道:“多大人了?我不骂你们心里不舒服是吧?男生一行女生一行,从高到矮,自己站。”虽然已经毕业了,可是我们班的同学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怕尹老师。看见他生气了,我们都悄悄低下头,听话地站成了一行。尹老师终于满意地笑了。

    “好了,来,看镜头!”拍毕业照的时候,尹老师坐在前面最中间的位置,我站在最后面。“等一下!”是沈琛毅的声音。沈琛毅不知从哪里走到我们班前面,径直单膝跪下了。“安芷汀,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的脸唰地一下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鹿一样碰碰直跳。“校长,尹老师,现在我们毕业了,您不会再干涉我们了吧?”我看不见校长和尹老师的表情,半晌,尹老师才缓缓开口说:“嗯,你们都大了!”这句话没有一丝感情色彩,冷得可怕。尹老师这么一说,我们班的同学都起哄,“答应他,答应他”的呼声此起彼伏。

    我终于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跑了。尹老师没来追我,未央追了出来,沈琛毅也跟着未央跑了出来。“芷汀!”未央个子不高,跑得却比我快。她很快就追上了我,拽住我的胳膊说:“回去吧,好歹拍完照片再说。”眼泪模糊了视线,沈琛毅也跑到了我们身边。我掉着眼泪冲未央点点头,未央拉着我的手回去了。勉强拍完了毕业照,我想跟尹老师解释解释,我怕他又会误会。

    我找到尹老师的时候,他正一个站在操场上仰望天空,没有一丝表情。我跑到他身边,他也没理我。“老师!”我喊了他一声,他应声转过头来。“老师,我和沈琛毅……”“芷汀啊,”尹老师打断了我的话,背过身去说道,“沈琛毅是个好孩子。当年你们还小,还是个学生,校长是怕影响你们学习,才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的。现在,你们都长大了,你保送北大了,他也考上人大了。你们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我们不会反对!”我绕到他的面前,双手抓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尹老师总是躲闪着不和我对视。半晌,他甩开我的手,又转过身去。我倔强地转到他面前,再次把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尹老师叹了口气,说:“芷汀,老师是为了你好!”“老师,我不爱他!”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似的倾斜下来,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尹老师破天荒地没有安慰我,也没有给我擦眼泪,而是冷漠地甩开我的手,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好了,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好好跟他去吧。”话音刚落,尹老师转身信步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我喊他,他不应声,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走。我哭着追上去,从身后搂住尹老师,尹老师才终于停下了脚步。我一个劲地哭着,泪水打湿了他背后的衬衫。尹老师把我搂在他腰间的手握住,说:“芷汀,你长大了。”他甩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坐在了操场上。尹老师没扶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好像被抛弃了一样,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得夜幕快降临了,我才缓缓地起身走出了操场。

    走到教学楼下,我鬼使神差地上了楼。走到办公室门口,我想起曾经在这里,他罚我抄《沁园春·雪》。在这里,我结识了我最好的朋友子衿。在这里,我告诉了他爸爸的死讯。在这里,为了我文理分科的事他以自己的身体来威胁我。在这里,我生病的时候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在这里,我趴在他怀里哭,他给我擦眼泪。在这里,我陪他吃饭,看着文鸳一脸的嫉妒。我想进去,推推门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我不想再想他了,逃跑一般向教室的方向跑去。

    走廊里没有什么人了,当年,他就是这样横抱着我路过这里送我回教室,惹得全班唏嘘不已。到了教室门口,我发现教室门也是锁着的。我趴在窗户上看着教室里面,一缕灯光打在我的座位上。当年,就是在这里,他上课时会和我相视而笑,自习时偶尔会摸摸我的头。我无助地靠着墙蹲下来,把头埋在手臂里,眼泪一个劲地流。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想了好多。又哭了一会儿,我慢慢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了。

    走在校园里,我想起曾经,我就是在这里风一般地冲向食堂,再风一般地冲回办公室。走到路灯下,我隐约看到他把一件风衣搭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的肩上。我本想逃脱,可是我发现我根本无法逃脱。这个校园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我们的回忆,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我哭着,跑着,并没有在乎天上越来越密的雨点。我没有回家,径直去了一家酒吧。

    “服务员,拿酒!”我趴在吧台上,无力地喊着。服务员递给我一杯鸡尾酒,我仰头一饮而尽。“再拿!啤酒!”服务员又递给我一瓶啤酒,我没要杯子,直接咬开酒瓶仰头又一饮而尽。嗯,真苦!上次我喝啤酒是我生日,我只喝了半瓶,就被他抢过去了。那天,他还给我唱歌了。我还记得,他唱的是《水手》。“服务员,我点歌,《水手》!今晚就给我单曲循环!”服务员好心地递给我一副耳机,把音乐调到《水手》。我又要了一瓶啤酒,仰头很快就干了。我觉得有东西流进了脖子,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啤酒。我一连喝了好几瓶,脑袋已经有些晕晕的了。“服务员,再给我一瓶!”“小姐,小姐,您未成年吧!您不能再喝了,您已经醉了……”“少废话!姐还有四个月就十八了,怎么就未成年了?你不就是怕我未成年不给钱吗,姐告诉你,姐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快,再给我一瓶!”服务员果然又听话地递给我一瓶。我仰起头,又喝干了。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我好像睡着了,脑袋晕晕的,耳机里的歌也不那么真切。“小姐,小姐!”又是刚才那个声音,“小姐,请您把您的手机密码告诉我好吗?您喝醉了,您需要有人来接!”我根本没过脑子,随意说出了自己手机的密码。接着我听到,服务生详细地告诉电话那头酒吧的地址。后来再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芷汀,芷汀!”恍惚之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的眼皮沉得很,根本睁不开。又加上喝了许多酒,我只知道这个声音很熟悉,却不知道是谁的。“她喝了多少?”“这些都是她一个人喝的!”接着我能感觉到有人要抱我,我本能地挣扎着。那人不顾我的挣扎,抱起我径直向门外走。“你是谁?你要干嘛?”我突然害怕了,一个劲地哭着。抱着我的那人轻轻伏在我耳边说:“我是你老师!”我一愣,冷笑一声:“老师?哼,我老师不要我了,他今天不要我了!你不是我老师,你一定不是我老师!”我踢着双腿,脚跟打在那人的腰上。我虽然喝醉了,可是我能感觉到那人是在拼命忍着,不知是忍着痛还是忍着气。我能听到雨声大了,还有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抱着我走了一段儿,他把我塞进车里的副驾座上,给我系上了安全带。后来我又沉沉地睡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有意识,我又感觉到一个人在拽我。我本能地反抗,那人却把我横抱了起来。“你干嘛?”我的头晕晕的,没法辨认那人是谁。我的双腿胡乱地在空中乱踢着,脚跟还是会打到他的腰间和大腿的地方。“安芷汀,你想干嘛?”那人好像把我放在了床上,我坐不住,斜倚在床头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我有了些知觉,只觉得胃疼得厉害。我流着眼泪,冷冷地笑着。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胃疼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烈,疼得我眉头锁在了一起。“芷汀,你怎么了?”那人拼命地晃着我的肩膀,焦急地问我。“胃疼,胃疼……”我始终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却小到听不见。“你说什么,你大点声儿芷汀!”“胃疼!”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那人又不由分说地抱我起来,像刚才一样把我塞进了汽车的副驾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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