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盏双鱼小灯做工精致、用料上乘,又小巧玲珑,挂在屋里最合适了,我们就猜那盏吧!”
顾蘅芷顺着青禾的目光望去,见守摊的书生手里正提着她口中的双鱼小灯——两只肥胖的小鲤鱼,微微拱起鱼身互相咬着鱼尾,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不是已经有了盏鱼灯了吗?”顾良辰扬扬手中的彤鱼灯,指着一盏绘着山海经故事的八扇璇玑琉璃灯道:“我看这盏不错。”
“这盏鱼灯画工精巧,衔接处不着痕迹,用得是竹叶水染出来的几近无色的绿菱纱上糊成,里面又加了层极薄的茜纱,使得透出来的红光中带着幽幽的绿,仿佛红鲤游弋在水藻中。这样的做工和意趣哪是你那盏笨重的大鱼灯可比的。”青禾盯着鱼灯,目不转睛地说着。
“姑娘果然眼光极佳,这盏灯小生从准备材料到制成形,足足耗费了半个月的时间。”书生说罢便将鱼灯递给三人观赏。
“就这一盏小灯?”顾公子接过灯,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转而递给了身边俩人。
“这样看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书生面上带了几分得意,兴致勃勃道:“这鱼的骨架不是用竹子扎出来的,而是用竹节玉雕成,所以不会出现变形、虫蛀、受潮等问题,可以永久存放。”
“如此费尽心血做这盏小灯恐怕不是拿来卖的吧?”顾蘅芷将手中的鱼灯递还给书生。
“不瞒各位说,”书生面上有几分羞赧,“小生做这盏灯是想送给德王府的小郡主的。”
“秦画嫄?”
“怎么?二位姑娘认识郡主?”
青禾赶忙摆手,“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哪能结识郡主,不过是听说过罢了。”
书生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喃喃道:“也不知道秦姑娘喜不喜欢这盏灯,会不会唐突了佳人?”
青禾听到灯乃是送与其他女子的礼物,便不如方才喜爱,但看到那两只肥胖的小鲤鱼,想到鱼传尺素的典故,想到“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一诗,又觉得遗憾。
顾蘅芷将青禾的目光收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向书生问道:“你这灯准备怎么送给郡主?”
“明日郡主会去明月寺还愿,我准备找个机会托郡主身边的侍女……”
书生话至一半便不再继续,面上已有红晕浮上,片刻后又道:“这鱼身还有处放笺纸的小机关,小生今日恰好做了一首诗。”说着便忍不住将机关演示给三人看,眉眼间俱是自得和羞赧的神色。
顾蘅芷却不看鱼灯,只盯着书生语气平淡地说道:“且不说侍女敢不敢为你私下传递,你有足够的银钱收买侍女么?就算东西送到了郡主手里,她凭什么接受你一个穷书生的心意?”
青禾偷偷地拉了下顾蘅芷的袖子,用眸光和顾良辰交流:“蘅芷姐不是这样刻薄的人,这是怎么了?”
顾良辰做了个“不知道”的口型回她。
书生心里清楚顾蘅芷所言有理,且这番思量他不是没有过,只是不想去接受罢了,如今被人当面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心里竟觉得又酸又苦,紧抿着嘴唇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洋溢着的憧憬和兴奋也都消失殆尽,过了好半晌才道:“不可能,我和郡主是有交情的,郡主不是这样的人。”
三人都看出了书生情绪的变化,青禾心里觉得愧疚想赶紧随便猜错个灯谜算是给人家赔罪,顾公子则想赶紧离开别再跟一个又痴又傻的书生磨叽。
可顾蘅芷仍不依不饶,继续对书生说道:“郡主身边怎么会缺少世家公子的追求,而你一介布衣书生无功名在身,郡主与你相交也不过怜惜你的才华,怎么会真的收你这样暧昧的礼物。再说,这些都是后话,你有金钱去收买郡主身边的侍女么?”
“蘅芷姐……”青禾见书生一点点地失落活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虽然知道顾蘅芷所言中肯,还是忍不住出言阻止。
“如果你真对郡主有心,不若好好求取功名,为自己在临邑城谋得一席之地,兴许能有机会与郡主并肩,到时候再将你这一份心思托出,也为时不晚。”
书生眸色微动,原本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看了一眼眼前立着的三人。
顾蘅芷知道那番求取功名的话戳中了他,于是继续道:“如今你凡事都需要银钱,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对你这盏小灯颇有兴趣,所以你若愿意,我们愿出一百两来猜这个灯谜。
“若猜中了,我们虽得了公子精心制作的花灯但也算是以才服人,于公子无半分侮辱唐突之意,于自己也减轻了夺人所爱的负罪感;若是猜不中,自是技不如人,一百两算作对公子这份赤诚之心的欣赏。公子看如何?”
一百两。
书生抬起头打量他三人。
一百两,普通人家辛苦一辈子恐怕都攒不下这么多银钱,这句句刁难他的三人究竟是何来头?先是刁难了他,后又要出一百两来猜一个小小的灯谜,只为一盏鱼灯?
但是,这自站在自己摊前就不留情面的姑娘话虽说得让人难受,可句句在理说是忠言逆耳也不为过,尤其竟还愿拿出一百两来猜他的灯谜。
他如今已赊了客栈掌柜三天的房费,用来吃饭的银两也所剩无几,更别说买纸笔书墨安心准备今年的科考。
他本就一贫如洗一无所有,却还整日学着那些个世家子弟想着如何讨姑娘欢心,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成了堆在茅坑的纸了?
前一刻还在为不能向心上人表露心迹而黯然失落,这一刻已为自己的蠢笨不争而心生忿意。
青禾见书生闻言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眸色流转间看不出所思,心里觉得怕是真的无意中中伤了人家,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却听书生先于她开了口。
“便依姑娘所言,在下……”书生脸上的黯然神色消失不见,神色平静目光澹然,拱手对顾蘅芷道:“在此谢过姑娘这份心意了。”
顾蘅芷知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一番苦心,微微点头,“如此便请公子出题吧。”
“姑娘请稍等片刻。”
趁着书生出题的间隙,青禾拉着顾蘅芷远离了小摊几步,小声问道:“蘅芷姐你为何非要那盏双鱼灯不可?这不是夺人之爱么?”
顾蘅芷一笑,小声回道:“你也知道夺人所爱?我看你看那两只小肥鱼的眼睛都直了。再说了,这书生一片赤诚之心,心思才华也都在普通人之上,更难得的是内心纯善,我方才说了这么多让他难受的话,他却还能去思索我话里的道理,而不是大发雷霆赶我们走,这样智虑忠纯的人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气候,我怎么能眼睁睁见他心思入了歧途、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所托非人?这话怎么说......”
“若换做你也定会这么做的,秦画……”
“姑娘,灯谜出好了。”书生遥遥地喊了一句。
青禾忙回头回他一句“这就来”,便也顾不上再窃窃私语,拉着顾蘅芷就回了摊前。
三人围在小摊前,都颇感兴趣地向案上书生刚写好的灯谜望去,想看看这一百两才能猜的灯谜究竟长什么样。
却见淡黄色的信笺上齐整挺秀地写着“白璧微瑕”四个字。
“打一字?”蘅芷问。
“是。”书生拱手道:“此题可能有些为难姑娘,但是此灯乃是在下所有花灯中最精致的一盏,所以题虽算不上难却有些偏,望姑娘见谅。”
顾蘅芷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少顷,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四笔,三横一竖正好是个“王”字。
“若猜的不错,该是还有一笔。”顾蘅芷提起笔想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却在笔尖离纸面还有一毫的时候停住,微微闭着双眸想了一瞬,面上神色凝滞,再睁开眼想落笔却又停在了中途。
青禾和顾良辰一齐睁大了眼睛望着顾蘅芷起起落落的笔尖,一百两银子就这样打了水漂?
“扔水里还能听一声响,结果白便宜了傻不拉几的书生。”顾公子心想。
“姐姐该不会看上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了吧?!”顾公子心里大惊,随即花容失色。
青禾看着顾蘅芷迟迟不落笔,便又去看顾公子,结果就瞅见了他一脸夸张的表情。
这姐弟俩怎么今天都好像中邪了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最后一笔该点在哪里。”顾蘅芷若再不说话,俩人心里臆想出来的故事恐怕就可以出本传奇话本了。
顾蘅芷话罢放下笔,对书生道:“算是我们输了,这一百两权当作公子备考和应试期间的盘缠罢,祝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说罢示意一旁仍陷在“花容失色”的表情里不能自拔的顾公子奉上银子。
“可否让在下一试?”似是征求书生的意见,又像是在问顾蘅芷的意愿。
青禾看向突然从人群中走来的人,白衣翩跹,容止风流,竟然是储玉。
“储玉?你怎么来了?”
储玉朝她淡淡一笑,看向书生。
书生目光从储玉身上移开,看看纸上的三横一竖,又重新打量一番摊前站着的四人,沉思了片刻,说道:“一百两银子做再多再好的花灯都是够的,而且此道灯谜也有刻意刁难之意,所以这位公子……也可以再猜一次,权当是感谢姑娘这一百两银钱的心意。”
储玉闻言微微颔首,走到摊前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写了个“王”字,然后在中横的右上方点上了一点。
包括书生在内的四人都围过去看储玉在纸上写出的那字。
“玉有瑕谓之‘玊’(音,速),不仅在意思上贴合了‘白璧微瑕’,也在形上传达了‘微瑕’之意,乃是最贴切的谜底,我竟没想起这个字来。”
“世人皆爱美玉,自然不会将玊玉放在心上,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话罢,储玉放下手中的笔,将笺纸交给书生。
“公子的花灯。”书生双手奉上双鱼小灯,话里不乏叹服之意,“‘玊’字并不常用,难得公子记得,在下佩服。”
储玉颔首,接过花灯,微微转身将花灯递到了青禾面前,“流朔说你看这盏灯看了很久。”
白衣的储玉,风姿出尘,容颜如玉,提着双鱼小灯的手像是刚抽出新节的修竹。
万千烟火、一线红灯下白衣墨发的公子伸手将双鱼小灯递与她,就像贬入凡尘的谪仙偶然飘落在人间的上元佳节里,朝着她浅浅一语,“送给你。”他身后,车如流水马如龙,琉璃灯盏上下争辉。
嘴角微动道了声谢,手中的鱼灯轻盈胜雪又重若泰山,万千灯火皆成虚幻,唯余立于此间的白衣公子熠熠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