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偏处的一个宫殿,大片常青的树木植在四周,即使是寒冬也一派宁悦景象。但若是有心要靠近,却只能沿着那小径绕圈,待察觉到不对时才发现反而越走越远。
宫里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唯一一个布了阵法的宫殿唤作暮炎宫,上一任彻帝久居于此。然而自他退位后很少出现在众人视线,所以甚至有说法称,彻帝根本就不在宫中。
暮炎宫大殿之上,眉目隐隐透出锐利的中年男人居高临下——
“听说你最近和那丫头走得很近?”
垂首立在一旁的墨影下意识抬眸,向几步外神情平和的南宫墨宣看去。然后他听见少年回答:“是。”
沉默。
南宫彻看着他的眸子封了寒霜。旋即他目光转向旁边的黑衣男子,明明语气不算重,却自然有压迫的气势蔓延开来,“墨影,你怎么不告诉我?”
墨影单膝跪地,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依然无波无澜:“属下知罪。”
“下去领罚。”
他起身:“是。”
少年伸手拦住那说着就要往外走的身影,“父皇。”他不看墨影的示意,依旧带着几分执意对已面沉似水的南宫彻道:“是我之过,与墨影无关。”
气氛凝固。和那久在帝位威势天成的人对视,少年柔软的眼神深处藏着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
就在这时,房梁上一个人影倒挂着出现,须发尽白的老者眉头一挑,像是看热闹那般:“哟,这小伙子做了啥要他下去领罚呀?”
听到那戏谑的声音,少年顿时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师父。”
“嘿嘿~乖徒儿好啊~”来人嬉笑着答应,然后他一个翻身,漂亮地落地,再灌下一口花雕,“哇”得赞叹了一句“好酒”才继续道:“多大点事儿啊,老彻子你可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南宫彻哼了一声:“你常年把我皇宫当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惹出一堆破事儿两手一摊就可爱了?”
“啧啧,果然是人老了,脾气越来越大。”他挥了挥手,对南宫墨宣和墨影道:“你俩自己去玩吧,别妨碍我和老彻子吵架。”
少年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声,和墨影退出去了。
看着两人身影渐远,南宫彻面上的忧愁才显露出来:“唉,你这老家伙,真是越来越会捣乱了。”他轻声一叹:“墨影现今听宣儿的指令远甚于我,有什么也不会第一个和我说。此时我不提醒他多限制宣儿,日后怕是没机会了啊……”
老者又灌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我看我宝贝徒弟就没什么错。”
“你可知道宣儿接近的是谁?”
“管她是谁。不就是一个女娃娃么。”老者撇嘴:“你这是退位了闲得慌,多大点事就大惊小怪。要我说,那玩意儿根本就没什么鬼用。那女娃儿要,给她就是了。你研究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成果么?”
南宫彻被说得一怔。好像……真没什么成果。
老者见他被唬住了,再接再厉:“既然不想她把皇宫弄得鸡飞狗跳,方法最简单不过。况且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传言,再者——宣儿做事几时让你操心了?他那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又不是你接触那女娃儿,怎么就知道一定危险?”
南宫彻算是彻底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道:“听你这么一扯,事情好像简单了不少。”
老者顿时吹胡子瞪眼:“本来就不复杂。是你常年不在江湖走,顾虑太多。”
当年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人老了却被不必要的思虑绊住了脚,看来,真的是他的原因么?“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么想着,心慢慢放了下来。
“嘿嘿,这才对嘛~”老者咧嘴一笑,“来来来,喝酒。”
南宫彻自然地把瓷杯递过去。熟悉的醇香飘进鼻翼。慢动作回放。一秒。两秒。然后他的目光移向老者手上貌似很是眼熟的酒坛,顿时炸毛:“好哇!你又偷我的酒!”
“哇!什么叫偷!明明是正大光明地拿。你好酒这么多不给人喝难道要带进棺材里呀!”
“我才不带进棺材,反正先洒你这老家伙的坟头上!”
“……喂喂!”
……=w=
帝栖宫。
“木头,你在不在呀?”女子手指抵着木门,压低了声音问道。几盏宫灯照着女子绝美的身影,为那画面笼上淡淡的光华。此时出现在南宫墨宣寝宫的人,正是躲过了重重守卫的顾清梦。
女子的唤声惊扰了屋内唇色惨白的人。少年艰难地转过身,从模糊的视线里极力分辨那灯光勾勒出的身影。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木头,我进来了哦。”屋内无人答话,可尚有灯光显示主人还未入睡。顾清梦微微犹豫,推开了门。
她关上门再抬眸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怔住。
少年素来温润的面上无一丝血色。他跌坐在地,紧紧闭着眼,修长的手指陷在木榻边缘刻下深痕,颤抖的睫毛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声音,少年抬手打向左肩,牵动的痛觉终于带他回归清醒。
视线慢慢凝在一点。少年擦去唇畔的血迹,面对门口那错愕的女子站起身:“你来……”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顾清梦几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逼他坐下,怒道:“这你还起身做什么!”
少年身子弱得像是随时都会作别尘世。她的声音有些急:“你还撑得住吗?我去给你找太医?”
南宫墨宣拉住她的手臂,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别去。”
顾清梦一怔。旋即她甩开他的手:“我不怕被揭穿!这病大不了不装就是了!你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傻不傻!”
少年唇畔浅浅勾起弧度,力不从心的笑意在静夜里仿若昙花:“死不了的。老毛病,他们也治不好。”
看着那愈发苍白的容颜,顾清梦紧抿着唇:“好。那么总有药吧——药在哪里?”
意识又有些不听使唤……可是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南宫墨宣咬着舌尖妄图再清醒那么一会儿,她刚才……说了什么……
女子扶着他的肩膀,语气中带了惊颤:“木头,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
耳畔女子有些急促的声音渐渐牵动思绪。少年费力地开口,声音极轻,却努力让她听得连贯:“你出宫的事宜都已安排好。若是要提前走……告诉我一声便是。”他的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声音也越来越低:“……那位宫女,你不必担心。初裳去救,且信她就是了。”
泪水沿着脸颊划落。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些什么:“不是问你这些啊!”顾清梦伸手,拥着他感觉不到温度的身子,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发上:“南宫……你要怎么才能好起来……”
她好像不太高兴……都不是么……那么她来是想要问什么呢……他努力地搜寻她可能想知道的一切,在不可抗拒的黑暗席卷而来的那一刻,所有残存的念头都付虚无。
顾清梦拥住他的手臂渐渐收紧。笨蛋!我就是不放心你啊。之前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你向来不爱惜身体,烈焰幻境的后效我还不知道么,那种情况,若不是你,初裳怎么可能那么早醒来。
寒风敲打木窗,然后又将夜色拱送给沉寂。顾清梦轻轻闭上眼。就算是老毛病,我也不信次次会虚弱至此。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初裳在宫里待了半个月。期间她去了一趟问世居,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初颜,心安了下来,救她的心思也愈发坚定。回来后,专心做着离开的准备,一边补更多的需要知道的东西,一边练着以为不会这么早动用的“绝世”。
南宫墨宣曾来过一次。他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笑容温暖地像是要化开冬日清晨的寒霜:“要走了么?”
“嗯。大概就是最近几天。”初阳拂在她眉间,在他面前,少女这么多天第一次神情真正平和下来。
“那……这个收好。算是临别礼。”南宫墨宣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执意等着少女接下。然后他微微一笑,转身:“保重。”
“南宫。”几乎是下意识地,初裳唤住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不愿多留一会儿么?”
听到她的唤声,少年的脚步停在那里。“如果我记得没错……”回眸,他犹豫着说出口:“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看到我。”
第一次见面,她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第二次见面,她的歌声停在一半不愿意继续。第三次见面,她眸底有着诧异,可那情绪却绝对与喜悦无关。如果说讨厌他有点夸张,可确实——每次见到他,她都谈不上高兴。
“我曾经说过你很像我一个故人。”初裳淡淡微笑,和少年并肩漫步在小径:“现在我收回这句话。你和他不像。”
她眉梢上扬,眼底笑意宛如静静绽开的繁花。许是晨曦太美,许是前路难测,她轻声将那些幻梦编制成的岁月讲给他听:“他和我都习惯了彼此伪装,粉饰太平。他笑起来时没有温度,就算再开心的表情,也如死水般沉寂。而你笑意背后是睥睨天下的了然与掌控,纵然少年温润,藏在面容之下的却是帝王谋。”
——与镌刻在血脉深处从不示人的傲然。
她抬手去感受投下来的浅浅光影,细细地回想那段时光,也回想着来这里的几个月,心底一片平静。“他可以很轻易地把关心的话说出口,三分真心七分假意,然后……”她一笑,不再想少年面色漠然地用利刃对准她心脏的画面,转了话锋:“你话不多,对谁好就是对谁好了,无关是否值得。”她侧过头看他,“我猜得对么?”
少年认真听她讲着,侧脸沐浴在日光中是亘古不变的安静。听到她的问话,轻轻挑起眉:“猜对了也没更多奖励。”微侧头,对上她的视线:“允许我纠正一点——我不算少年罢。”他无奈地笑,就仿佛是个被看轻的孩子。“年后我就二十了啊……”
初裳唇畔绽开浅笑。把你当成少年只是一个习惯。这一世,心底潜藏的那片温度,无关祝梓轩,南宫而已。
冬日的光线细碎柔和起来。不是阳春三月,飞花满天,身旁的人却还是有本事暖心底三尺深寒。她轻声道:“南宫,认识你很好。”
三日后,初裳离开了皇宫。
年关将至,她在寒风中孤身一人望这陌生的城阙,仿佛有人翻过了前尘,在耳畔辗转念着——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去,便是你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