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月在房间里静坐了很久。窗外,落霞从天迹蔓延,偶尔有风穿过半开的木窗引送暮声。领命的冥修早已离开,她却还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此事已快过去一天了罢……她不主动道歉,莫非还让哥哥来找她么?清冷月微微敛眸,终于起身。
她穿过密道来到这里叩门时,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回音。以至于少年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竟一时无话,愣了片刻才喊了句“哥哥。”
“小冷?”少年微讶:“找我么?”
“……我各个地方都没看到你,只好来这儿。哥哥……不是只有晚些时候才有可能在这里么?”她话说得磕磕绊绊,目光移向四周,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她还没醒。我过来看看她。”少年转身进屋,门外的女子却迟迟不肯入内,他不由回眸道:“小冷,怎么不进来坐?”
“哥哥……你不怪我?”
少年微怔,轻笑:“错不在你,别放在心上。”
清冷月沉默。那少女的真实身份,宫里知道的除了几个长辈,便只有她和哥哥以及红尘姐了。红尘姐的性子,必然什么都不会说。而今出了这种事情,一猜就知道只能和她有关了。否则以那少女明面上一个宫女的身份,还不至于招来江湖的招数导致杀身之祸。冥修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结果正好和她将此事泄露出去有何区别?而当时若不是她好奇宫夜漪进宫做什么而故意留她在身边,又何至于冥修查到了却正好利用这一点去杀那个她曾经提过有威胁的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清冷月素净的脸渐渐黯淡下来。他那般信她,可终于有一天,自己又成了会给他添麻烦的人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时做了决定:“哥哥,明日我便回郁都继续修炼。师兄说得对,我说话做事一向不考虑后果,自负有余能力不足。”她笑了一下:“可我那时——却一直不肯承认。”
少年眉心轻轻蹙起:“小冷,你别钻牛角尖。”
清冷月摇头:“哥哥,我想好了。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待在宫里我太容易固步自封。哥哥你当时,不也是踏遍了千山才回到这里的么?”
南宫墨宣盯着她。对面的女子表情万分认真,眸中是挽不回的坚定。知她向来颇有主见,他便也不再劝,温声道:“那在外多照顾自己,回来时还我一个更好的小冷。”
她展颜,笑靥甜美:“嗯。”
哥哥,你当年孤身一人踏过这片江山的时候,也没考虑过前路会有多难揣测。那么——我此去也不过是炼心而已。
目光掠过榻上沉睡的少女,她走上前看着那安静的容颜,低声道:“我也算是见过她几次。根本看不出,她会是传言中那般可怕的人。”
少年没接话,静默中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榻上的少女手指动了一下,睫毛轻轻颤动着,仿佛想要挣脱这片黑暗。
好像……睡了很久……初裳的意识渐渐凝聚到一点时,她隐约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记忆,星光,大火,焚烧之后的空寂与救而不得的自责通通纠缠在脑海,然后她猛得拂开那少年,下意识地逃避他的触碰。
欲扶她的手落了空。她本能的抗拒出乎意料之外,少年怔怔地看着她避他唯恐不及的面容,沉默着退开几步。
清冷月注视着那有些怪异的画面,时间静止。
榻上的少女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抱膝靠墙缩在角落,像是欲把自己沉浸在世界之外。清冷月给她倒上茶,送到榻边。“我照顾她吧,哥哥。”
她轻声唤着那面色恍惚的少女:“初裳,先喝点水?”
少女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过了很久终于有了焦距:“你——”她蹙起眉。这是谁呢?仔细翻阅一片雾色的记忆,重重画面回旋曲折最终被定在了这个不曾有记载的朝代。是了——这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不过是一个客居他朝的旅者。
可若是旅者,为什么当她再想起初颜对她缓缓微笑的画面,心会有一瞬间的刺痛。前生我不曾让谁因我受伤,如今却让人因护我而死么。
她闭上眼,抬眸时浅浅笑了。宫夜漪。我记住了。当年我可以执掌“神迹”翻手为云,此生若你逼我不再把自己当成看客,那么——我也乐意奉陪。
“初裳?”清冷月轻声再唤了一遍。
这一次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她接过茶杯,然后望向那个她醒来后绝对想不到会出现的女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怎么会在这里?”
清冷月回眸,向一直没说话的少年看去:“哥哥?”
少年仍然保持着几步外的距离,未曾上前:“红尘姐带你来的。”
她微微避开他的视线,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解释:“抱歉——之前,好像又把你错认了。”
垂眸,收敛所有情绪。少年轻声道:“没关系。”
“初颜姐——在哪里?”她踌躇半晌,终于有勇气问出这几个字。寒冬那么凉,她怎么忍心留她一人在如此冰冷的天地。
“红尘姐替她暂时护住了心脉,现在她在红尘姐寝宫。你可愿救她?”
“她还有救?”听到他的话,少女的脸一瞬间明媚起来,面上尽是藏不住的惊喜。南宫墨宣说的,必然是不会骗她。既然恋红尘也曾出面,此事更不会假。
没有丝毫作伪的喜色似乎连身边人的情绪都能感染。看来——他没料错。南宫墨宣将写好的素笺递过去:“上面救她要准备的,其实你也查得出来。最麻烦的是和宫夜漪去见烟无论。既然你愿去,便让她留在问世居,红尘姐可保她暂时无恙。”
初裳忙接过素笺,一刹那心安定下来。不管要做什么,有希望便好。
“谢谢。”她将信笺收好,然后起身:“不打扰了。”
清冷月不由诧道:“这么急着离开?你的伤……”
初裳微微停步,对清冷月一笑:“以前多有得罪,抱歉。”但凭着这几次见面对她的了解,想她是不会在意的。她目光一转,对上那温润少年安静的眼神,从不曾说得如此认真:“一直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但是——谢谢。”
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烛火跳跃的光越过清冷月望过来的眼神,在那素白的衣上逐步渲染。浮生匆匆入夜,少年在这片沉寂里,微微垂下了眸。
隔了一天一夜再回到凤栖宫,一切都仿佛不再是熟悉的样子。初裳沉默着踏入小院,脚步却顿在看见屋内灯光的一瞬。凌冽寒风里那宁静温馨的亮度,像是专为久候不至的归人而点。
“初颜姐!”她飞奔着推开木门,带进了满身的风霜。而目光接触到那个绝美的身影,她脸上的雀跃变为诧异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宫装女子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笑,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只那么看着伫在门口的少女,向来清澈的目光此时竟深不见底。
“小姐?”
“我在这里你好像很惊讶。”顾清梦走过去轻轻将门关上,语气浅浅。
这绝对不是那个痴傻皇后该说的开场白。初裳对上她的视线,沉默不语。
“你欠我解释。”
初裳转开了目光。那一瞬间她瞥见了桌上留给初颜的信笺,心下突然生起了奈何之感。她轻轻闭上眼,不去辩驳:“信笺是我留的。初颜姐出事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少女未曾否认的语音里有浅浅的悲意。那种绝望和后悔并不浓重,可强自压抑的情绪却骗不了人。顾清梦突然就想起了两年前她收留初裳那会儿,问她姓什么时那璨若星辰的双眸——
“命。”少女唇角不自察间勾起睥睨的弧度,然而那种傲然却转瞬即逝,她用绵软谦恭的声音道:“小姐,我姓命。”
她顾清梦识人向来不会错。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就知道低估了这少女的危险程度。
谁会姓命。
昨日她和初颜在宫里聊了很久。她将日后的打算说给初颜听,为她的欺瞒道歉,自然也聊到了初裳。她还清楚地记得初颜说——初裳不会对我们不利。
她信。然而当她发现初裳和初颜都不见,又辗转看到御晗宫的情景时,她只恨自己为了早日离开这里,顾不上发展哪怕一点点的势力。
“对不起。”听初裳这么回应,她之前倒确实像兴师问罪了。“发生了什么?”
“要杀我的人引我去了御晗宫。我在她的‘烈焰幻境’意识不清,甚至连力气也使不上来。”初裳停了片刻,整理好情绪把后面发生的事大概讲给了顾清梦。
少女话音一落下,房间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顾清梦才开口问道:“宫夜漪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这就是她最费解的地方。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用来对付她这个宫女未免有些夸张,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她的确是大意,可是再小心也不会防着有人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要她性命。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初颜早日醒来:“我会救初颜姐。明天便出发。”
“你给我在宫里养好了再出去。你以为你现在能干什么!如果不是……”她猛得停下。话音还缭绕在冰冷的夜色中,她却再无说下去的心思。心底思及那个未曾见过几面的人,她轻轻叹了一声,换了温软的语气:“多做些准备再走吧。”
宫装的倾城女子望过来的眸中仅剩恳求与真诚。不去探究她眸底意味不明的情绪和那半截未完的话语,初裳轻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