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朵慢慢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床上。
床边,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孩正望着自己。
她试图想要坐起身,却被那女孩制止:姐姐,您好好躺着别动!我家大人吩咐过,您身子骨极度虚弱,不可乱动,我这就给您端药来!
海兰朵无力的环顾室内:姑娘!请问,这是哪儿呀?
女孩:姐姐,这是总管本次选秀事宜的董鄂硕大人的府邸。昨日,您被那图将军送来时,刚一进门就昏倒了,我家大人已经请大夫给您诊过脉了,大夫说您这是因为心情郁结,再加之长途颠簸所致,让您在按时服药的同时,也抛开杂念好生歇着!我叫采薇,是我家大人特意安排服侍您的,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
海兰朵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原来如此。采薇,给你和你家大人添麻烦了,请代我向他致谢!
采薇:姐姐,您不用见外,我家大人心眼儿可好着呢,您就安安心心的在这儿调养,不要有任何顾虑!
海兰朵:那,大人呢?
采薇:大人进宫了,他找皇上有事商议……姐姐,您先躺着,我给您端药去。
海兰朵微微点头,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采薇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姐姐,药好了,您趁热喝吧。
海兰朵伸手去接药碗,却感觉浑身无力。采薇见她如此,便开始喂她。
刚刚喝完药,董鄂硕就揭开帷帐走了进来。
此番进宫,他向福临请示已全部入京的秀女该如何安置,福临让他全权负责,先行筛选,再做禀报。他回府途中,一直都在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端着药碗正要出去的采薇边走边指着他对海兰朵说:姐姐,我家大人回来了!
董鄂硕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亲切地:姑娘,你醒了!
海兰朵努力地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却不想一阵猛烈的咳嗽让她又一次躺下。
董鄂硕一边扶她躺好,一边说:姑娘需要好好休息,莫要乱动……
停止了咳嗽的海兰朵望着这位慈眉善目的长者,很是感激:多谢大人,小女子让大人费心了!
董鄂硕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姑娘不必客气!我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在她两岁那年因战乱之故而失散,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我四处寻访,却并未有半点音讯……如果她还在世的话,也该有你这么大了……也不知何故,自昨日见到姑娘,我这心里就总觉得特别亲近……因此,姑娘千万不要有所顾虑,好好在这府上养病,我就权当是失散多年的女儿回来了,一定好好照顾姑娘……
海兰朵默然听着董鄂硕讲起自己的女儿,深为他的不幸惋惜。
董鄂硕言还未尽,突然,他的目光久久的定格在海兰朵不知何时滑落在被子外面的一块翠绿的玉佩上面。
顺着董鄂硕的视线,海兰朵伸手摸索着拿起了那块玉佩:大人可是对它颇有兴致?
董鄂硕语含急切:姑娘,这玉佩可否让我细观一番?
海兰朵将玉佩递至他手中:大人请!
董鄂硕接过玉佩,翻来覆去观看数遍:敢问姑娘,这玉佩从何而来?
海兰朵一声叹息:说来话长!小女子也是自幼与爹娘意外失散,义父说,这块玉佩就是当年爹娘与我失散前亲手带在我身上的……只可惜,我那时年龄尚小,已不记得爹娘的样子,而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听义父再说起过他们的半点消息。于是,爹和娘,就只能是藏在我心底的一个梦了……
董鄂硕听着,忽然情绪激动:姑娘,那你义父呢?他还好吗?他的腿遇着天冷还疼吗?
海兰朵对董鄂硕的举动颇为不解:大人,您怎么……您怎么会知道义父的腿遇着天冷就会疼呢?
董鄂硕突然跪倒在床前,紧紧地抓住海兰朵的手,喜极而泣:孩子呀!爹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你就是我失散的女儿董鄂琪啊……这块玉佩就是当年你娘亲手为你带上的,它上面还有爹亲自用满文刻上去的长命百岁四个字呢……你义父丁宁的腿是老病根了,当年,是爹一直为他从四处寻觅各种名贵药材的……
讶异中的海兰朵脑海里,一个已尘封于心底、几乎快要遗忘的场景浮现而出——
在那条两岸芳草鲜美的小河旁,她和义父相对而坐。
义父语重心长:孩子,你现在慢慢长大了,有些事情义父也该告诉你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叫我义父而不是阿爸,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草原,而我却怎么有一个汉人的名字,并且对汉族文化艺术情有独钟吗?其实,当你还很小的时候,我们都生活在满洲。你爹是皇太极得力干将,你娘是中原最富文化气息的将门千金。因一次偶然,她和你爹一见钟情,后来她远嫁满洲的时候,本也书香门第出身的义父因遭奸人暗算而落魄荒野欲寻短见时,被恰好路过的你娘相救,在她一番开导之下,为报恩,义父也就随她到了满洲……再后来,你爹因随同皇太极统一满洲各部而得罪了不少人,于是,那些人就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杀入了你家。在混战中,我抱着才两岁的你逃了出来,从此,就和你爹,你娘,还有长你三岁的哥哥失散了……
她缄默,只是听着。
义父停顿片刻,又在内疚的神态中说起:这一散,就是十多年啊!都怪义父无用,这十多年来虽然一直在托人打探他们的消息,但至今一无所获呀……好在,孩子,你身上还有你娘留给你的这块独一无二的玉佩,等将来有一天啊,你万一有机会去了满洲,或者是中原,说不定就可以通过它找到他们……
记忆远去,当思绪又回到眼前时,海兰朵眼中早已泪雨纷飞,她望着眼前老泪纵横的鄂硕,哽咽着:爹!你真的是爹吗……女儿也找您找得好苦啊,爹……
董鄂硕也语声悲切:是,我是爹,我是爹!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海兰朵伸手擦着他的眼泪:爹!我娘和我哥哥呢
董鄂硕的手在颤抖:孩子呀,你娘,你娘她因找不到你而悲伤至极,已经去了……你哥哥,他现在是朝廷的抚远大将军,此时正忙于军务……
海兰朵看起来更加虚弱:爹!那我娘她,她埋在哪里?女儿要去看她!
董鄂硕:她,埋在城外的海坨山脚下了,那儿风水好……等你好些了,爹就带你去看她!
海兰朵:不,爹,女儿此刻就要去看娘!
董鄂硕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孩子,你还病着……
海兰朵打断父亲:爹,你可知女儿想娘亲都快要想疯了,女儿只要一息尚存,今日就一定要去她老人家坟前祭奠,恳求爹即便是抬着女儿走,也要成全女儿!
见女儿如此执着,董鄂硕被她一片孝心打动,答应用轿子抬着她去普陀山。
轿子一路颠簸,海兰朵已全然不顾身体难以支撑,她只盼快些到达母亲坟前。
几个时辰之后,普陀山终于到了……
一张张纸钱在昏暗的天幕中随风散落,坟头的荒草也和着风儿的节拍律动。
坟茔不远处,一条弯弯的小河流过,水面看不见一只鸟儿的飞翔。
海兰朵一身孝装,神色憔悴地跪在坟前,莹莹泪光迷离了眼前墓碑上的字迹:爱妻柳氏雪儿之墓!
董鄂硕一脸悲情,无声地站在女儿一侧。
几番哽咽,海兰朵才终于说出话来:娘!您还好吗?女儿看您来了……您不知道,在草原的那些日子里,女儿有多么想念您……虽然,女儿离开您时并不记得您的样子,但女儿的梦里,您每次出现时都是那么美丽、温柔。您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您有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您用甜甜的声音唤着女儿的名字,依偎在您的怀里,您用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给女儿讲动听的故事……可是,娘,每次梦醒时分,当女儿知道这仅仅是一个梦时,失望和泪水总是会将女儿包围……娘,您怎么连女儿再看您一眼的机会都不给,就那么永远地走了呢……
董鄂硕也眼睛红红的:她娘,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女儿她回来了,她来看你了……如今,你再也不必有遗憾了,女儿长大了,她像你一样漂亮,也像你一样聪慧娴淑,你就安心的歇着吧……这海陀山风景秀丽,又安静清幽,你不会再受那些尘世间纷纷扰扰的牵绊了……
听着父亲的话语,海兰朵烧着纸钱,泪如泉涌:娘,娘……
风忽然强劲,天空乌云滚滚翻腾。
董鄂硕躬身搀着海兰朵的胳膊:孩子,不哭了!你娘,他终归是见到你了,可以瞑目了……咱们回吧,你看,这天马上要下雨了,你还病着呢!
海兰朵再一次向着墓碑磕了三个沉甸甸的头,起身,又险些跌倒:娘,女儿回了……在那边您孤身一人,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女儿以后会常来看您的……
董鄂硕:走吧,孩子!
最后一次凝望娘的“家”良久,海兰朵才终于转身,挪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去。
乌云密布的天空,斜斜的飘起了雨,濛濛的雾霭,模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