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与我已似乎没有关系。我听不见、也说不出话。只有身边不断向上滑过的水草在提醒我,我还在不停地往河底沉去。
好可笑啊。还没出地府呢,我已经又要死了。我几乎已经看到阎罗王和崔府君看见我的样子,他们俩的表情连画师都画不出来。崔府君在念我的批命卷,上面写着:第五百世,奈何桥下舀水时,不慎跌落河中,卒……好吧,这样也好。终于有一世,我的批命卷上没有出现逍遥洞主四个字。
突然又想到,跌落奈何桥下,终生为桥下鬼,永世不得超生。惊得我一个激灵,扑腾了几下,然而这河水丝毫不为我所动。好吧,这样也好。只是早知如此,不如早些吃了那阎罗王的什么什么丸,变个行尸走肉也比日日煎熬强哪。对了,丹丸,丹丸在……耳朵里!我奋力想要抓住自己随水飘荡的长耳朵,发现完全都是徒劳。我的眼皮一直在往下沉,终于合起来了。好吧,这样也好。
有一股青烟悠悠地飘散在我眼前,又悠然地消散了。我吸一吸鼻子,有些诧异地发现,并没有幽冥的陈腐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悠远沉静的香气。当下,清醒了许多。
我这是在哪里?眼珠子转了半天,观察了半日,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张“人”的床上。死了五百辈子了,从没有过的待遇。看来阴曹地府对待死鬼的态度有所转变啊。
我试探着想动一动,全身如被人结结实实每分每寸都打磨了一下,动一动全身乱响。从河里摔死加淹死看来真不是好受的,下一世不要了,我提醒自己。但到底这样四仰八叉躺着作为一只兔子也太不雅观了,我努力地挣扎起来,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我的兔身、兔爪、兔耳、兔尾巴都去哪里了?我死死地盯着原本应该长着一对可爱兔爪的地方,现在那里长着两只手掌,每个手掌上还有五个手指头。它们就那样自自然然地长在那里,仿佛一直就在,仿佛老亲戚上门,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你醒啦。”有个声音如流星划过。
我定睛一看,见是一个穿着玄青色衣服的人就坐在我的床边,眉头微蹙,细长的眼里有淡淡的血丝,似乎睡眠不足的样子。我微微一哂,地府里还有这等人物,可叹投了五百次胎,终于提档升级,不用跟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为伍了。
他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这声音可温柔极了,我听了很是受用,若阴间都是他这类的接鬼人,再死五百次我也愿意。
他见我只怔怔地看着不答他,举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星,你怎么了?”又自言自语道,“可别是掉到水里撞了邪啊。”
阴间竟然还有起名字服务!小星,这名字虽然普通了点,但好歹是个名字啊。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终于开口说:“你……你是谁?”
他不可思议地看看我,这回干脆把手伸到了我的额头上,冰凉凉地刺得我一激灵。他说:“你连我都不认得了?这回看来真是撞了邪了。”说着,他一回身,冲着远处喊道:“桃心,快进来!”
我朝着他说话的方向望出去,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厢房,布置得雅致得当,各色家具一应俱全。房中端坐一只香炉,此刻正袅袅燃着青烟,敢情那沉静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这时从屋外推门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一见我,似乎立马眼睛一亮,奔上前就叫道:“哇!小姐你可算醒了,可吓死桃心了。呜呜。”说着就要抹眼泪。
我朝她望望,要搁在以前撞到这种小丫头片子,都是直接被拎起耳朵任意揉搓的,什么时候感情升华成这样了。
桃心见我一言不发,眼睛又从手指缝里偷偷溜出来看了看,又看看那玄青色衣服之人,轻轻说道:“公子,小姐这是怎么了……”
他苦笑了下:“我哪知道是怎么了,连我都不认得了。”
桃心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三只汤圆。
“我在哪儿啊?这里不是……阴……曹……”
“在家里呀!”桃心说着就上前拉起我的手,“好小姐,都是桃心不好,没事撺掇小姐去游什么湖,没成想,一阵妖风,小姐竟落了水。小姐,你打我吧,桃心认打认罚。”她说着又要抽泣起来,眼泪落在我的手背,汩汩的,温热的。
几百世阴间走下来,我何时见过这阵仗。阴间只有无尽的阴风和鬼火,无情的牛头马面,无助的冤魂野鬼。那些鬼火或明或暗,照着每个阴兵空洞的双眼和扬起的鞭子,照着每个幽魂心尖的一滴血。而只有人间,虽也有黑夜狂风,但人们都知道,夜有尽头,黎明总会来。
原来我又回到了人间!这回真是赚大发了,既没有再回阴间滚一滚,又真的不再轮回兔道,直接投胎成人啦,还直接是个长成的人。普通一只兔子修炼成人怎么不得悬梁刺股、清心寡欲、咬牙切齿地熬个千万年。难道是……阎罗王殿下开恩了?
我想着想着,竟有点喜不自禁起来。桃心兀自在那儿哭天抹泪,猛一抬头看见,更是大骇:“公子……小姐还在那儿笑……看来真是,魔怔啦!”
我把手抽出来:“你才魔怔了。你们到底是谁啊?”
“我是桃心,小姐的贴身丫头。”她指指鼻子,“那是公子傲月,小姐的兄长。小姐,你当真不认得我们啦。”说着又要哭起来。我眉头一皱,觉得整个脑子要晕。
“好了,桃心,”傲月说道,“可能小星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有些恍惚,别在这儿烦她了,我派人叫大夫来再给她诊治诊治,不会有大碍。你去让厨房准备点清淡的菜来吧。晕了这几日,肯定饿了。”他说着又看看我,“人醒了就好。你再躺着休息会儿吧,我们先出去了。”说着就要和桃心一起回身出去。
也真奇怪,只要他一说话,我就觉得说不出的温柔受用。见他要走,我像一时失了主心骨,直起身子说道:“你们这就……走啦?”
桃心歪着脑袋看看我:“小姐,我就去趟厨房啊。”
我看着傲月:“你是我的……兄长?”
“嗯。”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道,“想起来啦?你可还想起什么?”
“我……我掉下去了。”我有点语无伦次,我的肚子被灌饱了忘川水。想起水里的幽魂,和飘在水面上的……我的胃一阵抽搐,几乎又要作呕。突又一个激灵:“我的碗呢……”
他听着诧异地说:“你人都不记得,倒还记得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我一看,不正是我那个药锄小碗么。
“小姐果然最心疼这小碗。听下人们说,小姐好不容易得救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它不放呢。不过也难怪,公子和小姐感情最好了。小姐,你不知道,你昏睡的这几日,公子可一直都没合过眼。”桃心在旁边看了,吃吃笑着说道。
“你一直没醒,我就替你收着了。”他将它递给我,淡淡说道,“想不到小时候送你的东西,你还留到现在,也不枉为兄我一片心意。”
“你送我的?”我接过来,喂喂,这也太假了吧,我五百辈子前就有这个碗了好吗。
他脸色一变,伸手就在我额头上敲了个毛栗子:“看来你脑袋真是坏掉了!桃心,咱们走!”
桃心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门,关门时还不忘做个鬼脸给我看。
我复又躺回去,床真软啊,屋子真香啊,一会儿还有好吃的送来啊。我在被子里晃晃脑袋,人家说的恍如隔世,就是这个意思吧。只不过我跟之前的兔身,似乎真是隔了五百世那么久啊。就在上辈子,我还在逍遥洞主的魔掌上挣扎啊。一想到这四个字,我不由全身又抖了抖,就算变成了人,这四个字对我来说还是想到就要抖三抖。奇怪的是,我怎么努力想也想不出这逍遥洞主到底是啥模样了。也许是我的脑子选择性地过滤了可怕的事物,我这么安慰自己。
过了好些天神仙过的日子,我也习惯了我这人身,便试探着起了床开始走动走动。傲月隔几天来看看我就走,晚上留着桃心看护,一时也与这小丫头厮混久了,将前因后果问了出来。
原来那日她带着小姐沉星外出游湖,突遇狂风,一个不妨竟将小姐吹倒进了湖里。桃心急得跳下水救人,她虽略通水性,下了水也是个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的准旱鸭子,再加上狂风大作,搅得一池湖水波涛翻滚,救人没就成,自己反而也晕了过去。待到她醒来,已是被救回了家。可怜那小姐沉星没她那么幸运,溺水时间长,只剩一口气若游丝,好在傲月人脉广博,遍寻名医整治,终于在鬼门关将她拉了回来。
可叹却被我的兔魂不知怎的上了身,我看看我的身体,暗暗叹道,刮阵风都能刮倒,身体素质有待加强啊。
“这府里怎么似乎就咱们几个人?我爹娘在哪儿?”此刻正值夏夜,我卧在院中榻上,口里吃着冰湃的葡萄,桃心在我身边扇着凉扇,怎一个惬意好形容。
桃心看了看我,小嘴一扁眼圈就红了。我脑袋轰得一声,这小丫头好是好,就是太爱哭,我神经受不了:“快打住!有话说话,别哭。”
“小姐……小姐尚在襁褓,老爷夫人便已仙去。桃心想想便替小姐伤心。呜……”
原来这沉星小姐这么可怜。“那这么说,我是跟着傲月长大的?”
“正是呢,”桃心抹抹眼泪,狠狠点头,“公子真是不易,小小年纪便担起府上产业,打理一应大小事务,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姐,也不知他是如何撑过来的。”
我肃然起敬,下次见到傲月要好好谢谢他,没有他把沉星拉扯大,我转世也成不了人啊。可我怎么谢他才好呢。
“我的小桃心,你可知你家公子最喜欢什么?”我笑道。
“咦,最喜欢什么?”桃心显然无法理解我是什么意思。
“对啊,人都有喜欢的东西,比如好玩的啦好吃的啦好看的啦,对了,人还喜欢人,好看的人。他可有喜欢的人?”
桃心困惑地摇摇头:“喜欢的人……那不就是小姐喽?”
“不是这种喜欢!”跟这个小丫头是解释不清了,我退而求其次,“那他可有喜欢的什么东西?”
“未曾听说,”桃心显得很吃力地在想,“公子整日忙忙碌碌,日理万机的,好像从未在什么事物上很上心思。”
“那好吃的呢?”
“没有。公子向来对吃的不讲究。”
被你打败了。我无可奈何地望望天上星星,这人简直是比我这兔子还没有七情六欲啊,比神仙还神仙。
桃心见我如此失望,也皱了眉委屈地看看天,突然叫道:“对了,公子最喜欢我酿的桂花酒。不过,公子轻易不饮酒,只有过年时,才肯喝几杯。”
哦?我一翻身坐起来,有喜欢的就好啊。我转了转眼珠道:“如此甚好,你可有现成的酿好的?”
桃心想了想:“在老屋的桂花树下,似乎还有几坛子呢。”
我拍拍手:“那太好了,明日你去跟他说,约他晚上在我这院里小酌。你去偷偷将那桂花酿拿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桃心似乎吓了一跳:“明晚?”
“正是明晚。捡日不如撞日啊。正好我们也庆祝我这身体大好了。”
“小姐,”桃心连连摆手,“公子每日忙碌,晚上从不让人打扰,恐怕不会来赴宴的。不如,咱们就请个午饭算了。”
“你个桃心,平日里看你挺机灵,怎么这会儿成了木鱼脑袋。你自己说他日日忙碌,白天哪有空应酬我。再说了,这么热的天,中午摆宴喝酒,岂不要热死了。”
“那桃心去把桂花酿挖了出来,让人明日去把公子叫来,小姐当面送给公子,小姐觉得如何?”
“不行不行,酒自然是要一起喝才有滋味,你莫名其妙巴巴地送他两坛酒,难道是让他一个人喝闷酒?不就是一起吃顿晚饭吗,难道我这个唯一的妹妹的面子他都不给?”
桃心看了看我,狠狠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奇怪的兄妹啊。“我还就不信了,”我从榻上坐起来就走,“我这就去找他,亲自去请他。”
桃心一把拉住我,似乎又要哭出来了:“这么晚了,小姐千万别去打扰公子了,不然桃心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明天,明天我去请还不行么。”
“哎,这才乖嘛。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去睡觉吧。”我笑着拉着她回屋。
桃心哀怨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要你这嘴多嘴多舌瞎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