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如夜下风过,玉树作响,雨打琼林。
蛇精顿时头皮一麻,从背脊凉到尾尖,顿时也顾不得屋里的人了,刷地转过身来道:“你这道士,恁得阴魂不散!”
宗邯随着他一道转过去,却见个穿着一身浅樱色锦袍的的人站在十步开外。头顶翠冠,腰系玉钩;左袖一城春水,右手烟雨千家;衣摆里绣透了黄花金眼兽,靴面上纹穿了红叶火龙鳞。杂乱的后院给他一站,便好似银河泻影,满庭花阴。
这模样能够是个道士?
宗邯朝那蛇精瞥去一眼,那个已经从腰间抽出了长鞭,啪地一甩如落地惊雷,指着面前人便骂:“做你的春秋梦!爷爷就是今儿这里给你剥了皮,也不能叫你收了去做袖里奴!”
来人一笑,如琼树垂绦:“哪里是做奴做婢,说得这般骇人听。”
他的袖子一动,像是一阵薄雾红云飘出,瞬间在他身后凝出了个人形。那竟是个火艳艳的美人儿,颠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着轻纱。如同没骨头的模样一般,露出双白玉的臂膀,娇嫩嫩地靠在那人肩头。
他侧头对着美人道:“瑾娘,你说说看,我可曾呼奴唤婢地使唤过你?”
美人瞥了面前两个妖精一眼,暗红色的眸里水漾光摇。她一寸来长的指尖涂得鲜红,在那人的衣料上勾过:“不过不曾如粗役般差使过我罢了,旁的要我任凭使唤的时候,难道还少了?又有哪一次没依了你?”
那人一笑,玉面吹过桃花色:“花有清香月有阴的事,怎么就是使唤了?”
宗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那蛇精却一张俏面涨得通红,举起鞭子就骂:“亏你妈的还是个道士,连你佘青爷爷的便宜也要占,告诉你爷不好这一口!就是好这一口也不要送上门来的!”
那人面上桃李之色褪去,神情却是未变,被那双笑眼一扫,就连宗邯都朝后退了步。佘青倒是挺着腰板没动,只是手上将鞭子攥得咯咯做响。
那人拍了拍肩上美人的手,眼见着她那鲜红的指尖又涨了一寸,然后霎时便是一道火红身影袭来。
佘青头皮一麻,硬着扬鞭迎上,心想老子拼了,在这里给你剥了皮也好过去跟那红隼同作袖里奴。
只是那红隼到底是他天底,就连鞭子都似晓得怕似的慢了半拍,那鲜红的利爪顿时在他娇嫩的身子上抓开了五道血痕。佘青让那血性一击,索性也管不得怵了,反手鞭子一抽缠住红隼脚腕就要将她扯开。红隼扬袖借风凌空一转,手爪朝他迎面抓来。
佘青躲无可躲,一扔鞭子就想豁出去变了原型,这时候一道白影冲来分开两妖,将佘青一把推到地上,那红色身影还难缠些,被她使力扣在地上一拧胳膊,才扬手朝那不速之客甩去。
美人张着双袖落回那人肩上,许是手上失了分寸,鲜红指尖将他的锦衣划开了一道。
秦云在宗邯和蛇精跟前站住,将对面的一人一妖打量了一翻,才道:“宾客至,妾身有失远迎了。”
那边的人还未说话,佘青快手快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到她身后。大约是不曾想之前看着病怏怏的妖精这么厉害,他立时气焰又起来:“什么宾客,个不要脸的牛鼻子老道,为了张皮追着我跑了大半个华南!”
这会儿若是能将视线从跟前人身上移开,秦云必定要朝那蛇精翻一个白眼。幸而宗邯多少还知道些事儿,在后面拉了那蛇精一把。
那人也不曾移开眼去,瞧了她半晌,才若个翩翩公子般温言笑道:“哪里,是贫道唐突了。”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就连月下荷塘都噤了声。秦云只着了中衣,披头散发赤脚踩在草地上,却仿若丝毫不觉有一丝不妥,只带着三分笑看着面前的人。
过了些许时候对面的人才轻轻笑了声:“贫道和那小友之间有些误会。”
秦云笑着柔柔道:“自然,若不是误会,哪里能一个两个都夜闯内院,喊打喊杀呢。”
那人又笑了一声,微微颔首道:“惊扰主人家了。”
秦云受了他一礼,又瞧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白瓷小瓶来:“这是些伤药,以示歉意。”
这边三只妖怪站着谁也没动,没一个伸手去接。
那人又笑了下,将红隼留在原地,抬腿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秦云站着没动,就光听见后边两只妖怪随着那人动作朝后退去的声音。
一个个的废物……
若是翠羽在这里便好了,就算使不上什么力气,至少还能听她骂得解解气。
转眼那人就走到了跟前,居然比刚才在十步开外看着要高了许多,站在跟前将一片月光都挡住了。他玉样的面庞看不出岁数,一双眼睛里泛着的笑意倒不作假,如同夜海镕金。
那一眼看得倒让秦云也想退后半步,那人却已经拉起她的手来将那瓷瓶塞过来,声音如同春风吹暖:“贫道俗名亦从魏姓,与主人家或许有些亲缘也未可知。”
秦云要收回手来才发现居然被他用力握住,她退后半步硬生生将手扯了出来,然后又退后了半步,才带笑温言道:“妾身随夫家魏姓,不过商贾之流,攀不得仙缘道家。”不等面前人开口,她又退了一步,一边道,“多谢道长赐药,夜深露重,还恕妾身不多远送了。”
那人又笑着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回去拾取了落在原地的红隼,又转身道:“今夜唐突了夫人,改日必然登门致歉。”
秦云道:“我等俗人当不得,道长珍重便是。”
那人朝她一笑,肩负红隼转过拒霜树后,顿时便掩去了身影。
那如云似锦的身影一不见,院子里都似黯下了一截。秦云转身去看那两个怂包,将手中的白瓷瓶朝那蛇精身上一掷,就朝着宗邯招手:“带我回房去。”
宗邯晓得她必然是刚才的动作牵扯了伤口,立刻过来将她打横抱起,也顾不得还有什么丫鬟,从前院绕回了屋里。
里屋紫烟持着扇子睡在床边,秦云抬眼瞧了瞧跟在后边的蛇精,他立时就低眉顺目地将人抱了出去。
宗邯将她放在床上:“我去翠羽那里拿药罢。”
“不必,我睡一晚上便好了。”秦云将身子小心地往床上挪了挪,瞧了瞧自己脚上沾着的泥尘碎草,“替我打盆水来。”
宗邯瞧见了一旁的铜壶,拎过来倒了些热水在盆里,给她小心地洗干净了,又撩起自己的衣摆来擦干。
秦云将挂在喜鹊回头钩上的纱帐放下,看了看身上的中衣,又瞧了瞧床外头毕恭毕敬立着的两只妖怪道:“做什么,还要等着伺候我更衣么?”
宗邯这才将那蛇精推搡出去,两人翻过了格子窗,佘青刚才给那红隼抓了一把,这会儿扯了伤口才知道疼,哎哟地叫唤了一声。
宗邯瞧他一眼:“多大点儿皮肉伤,娇娇模样。”
佘青一眼瞪回来:“你去给她那爪子抓一把试试。”
宗邯皮糙肉厚,向来是不怕凶悍的妖怪的,只是问道:“你上哪里惹得这路人?”
“我惹得?”佘青的声音拔起半调,撇了眼后墙格子窗挪开了两步,“老子好好在这里蜕皮,爬上来就见了那灾星。我当他要我蛇蜕,扔下就跑,谁晓得给他撵了两个多月。你看见他肩上那只红隼了么?那是暑门山上下来的九色鸟,那帮子鸟东西你什么时候看见过他们听话的样子?”
宗邯想起了翠羽一言不合便柳眉倒竖,又想起红隼伏在那人肩头的纤巧乖顺,顿时打了个寒颤。他看那蛇精一副你晓得就好得模样,就开口问道:“他不曾取了你的蛇蜕,那作何追着你一天世界地跑?”
佘青莫名其妙看他:“我怎么晓得?”
“给人追了月余,你便不曾问过?”
“你瞧那要命的样儿,你不怕刚才怎么不见你问?再说道士那里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是给弄去炼药就是去做袖里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