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箭缓缓睁开眼睛,一抹温暖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射到他脸上,清新的微带凉意的空气慢慢渗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渐渐清晰。
自己如愿以偿获得昭武江南的钱财和物资后,倒头便睡了,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长沙王陈叔坚将和自己一唱一和,拖延时间,等待天山南北的叛乱爆发,但有一件事自己还没想明白。
室点密的大军已经在葱岭以西待命,准备攻打波斯,天山叛乱爆发后,他极有可能放弃西征,他的主力一旦离开怛罗斯河流域,厌哒人和粟特人势必要乘势而起,以昭武江南目前的实力和室点密持续控制葱岭西方诸国的需要,粟特人很有可能雄起于怛罗斯河流域,继厌哒人之后成为怛罗斯河流域广袤疆土的统治者,和萨珊波斯、拜占庭三足鼎立,继而夺取葱岭以西丝路中继贸易的最大利益。
昭武江南和室点密的关系非常亲密,但这种亲密关系是建立在丝路利益上,两个人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现阶段两人目标一致,都试图维持东方三国分裂的局面,从而尽可能保证中土的稳定,保证丝路源头畅通无阻,从而最大程度获取丝路利益。
从昭武江南的立场上来说,她显然并不希望室点密西征,同时也不希望突厥人太强大,继而危害到中土的稳定,所以她愿意和中土三国、和柔然、铁勒等大漠诸族挑起突厥人的分裂,帮助周、陈两国维持鼎足之势,并以此来换取大周国重开丝路,换取大陈国庞大的丝路贸易。
如果昭武江南的目的和自己猜测的一样,那么她和室点密就有矛盾,室点密不会全心全意信任她,反而会担心她利用粟特人的财富帮助反对者发动叛乱,除非室点密也需要这场叛乱,有心纵容和默许昭武江南对他的“背叛”。如此一来,自己早先的估测就是对的,天下形势的发展,是室点密、昭武江南、李丹和淳于盛联手操纵的结果。
昭武江南雄心勃勃,天山叛乱一定会爆发,不过东方三国也有同样的需要,为此她以帮助淳于盛发动叛乱为借口要挟东方三国。李丹和淳于盛很早就预测到昭武江南的要挟,所以他们精心策划了自己和陈叔坚的秘密会谈,让昭武江南的要挟得以“成功”。
李丹现在想干什么,自己大约能猜到一些。淳于盛得到钱财和物资后,将如何选择目前不得而知。室点密有何反击之策,目前也一无所知。昭武江南在遭到自己和陈叔坚的欺骗后,误以为目的已经到达,随即决定发动这场叛乱,以便为她将来雄起于怛罗斯河流域铺平道路,那么,接下来,室点密如何应对?淳于盛是否会如约发动叛乱?
以上问题都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骗局会不会被昭武江南发现。昭武江南和中土三国都有密切联系,而中土三国为了实现各自目的,合纵连横,关系极度复杂,昭武江南为了稳定中土形势,肯定有自己一套策略,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有自己的灵活变通之策,她未必会上当,即使上当了也为未必没有挽救之道。
如今大周人、大陈人都在宁戎寺出现了,那么大齐人又在哪?大齐人是不是马上也要出现?
自己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昭武江南的目标是丝路利益,丝路利益的大小取决于中土的稳定,她不可能仅仅安排大周和大陈结盟,她应该还要在周、陈结盟后,把大齐人也请出来,以周、陈联盟威胁大齐,迫使大齐暂时放弃统一北方之战,然后以中土三国的力量牵制突厥人,迫使室点密放弃西征,以便给厌哒人和粟特人争取复兴的机会。
大齐国的特使在哪?是不是就是斛律雅璇?她离开楼兰海的时间比我早,应该比我更快到达高昌,她有足够的时间会见昭武江南。
断箭想到这里,心中一窒,翻身坐了起来。
如果大齐的特使是斛律雅璇,她得知自己从昭武江南手上得到了钱财和物资,很可能马上出卖自己,破坏李丹和大陈国的谈判,从而挑起室点密、昭武江南和李丹的正面对决,并顺势把大周推进绝境。对于大齐人来说,他们需要破坏一切,需要彻底改变天下形势,给自己的统一北方之战创造良机。斛律雅璇绝不会因为自己曾经救了她一命,就背叛自己的父亲,背叛自己的王国。
断箭越想越是不安,起身穿衣,打算立即约见陈叔坚和萧彝(yi),暗中告警。
李丹需要什么?需要时间,需要和大陈始兴王陈叔陵会谈结盟的时间,需要让淳于盛发动叛乱的时间,自己冒充他北上就是为了掩护他实施这些计策。按照时间推算,李丹和陈叔陵的谈判应该差不多了,淳于盛也将很快得到所需的钱财和物资,接下来李丹就要出现了,就要和室点密、和昭武江南正面交锋了。
此时自己的身份如果提前暴露,不仅仅性命难保,更有可能让李丹的全盘计策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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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烈公,怎么起得这么早?”何林突然出现,“你的伤怎么样?”
断箭仔细看了他一眼。何林神色如常,笑容满面,没什么地方不对。“擦伤而已,不足挂齿。”断箭笑着问道,“王上怎么样?”
“王上请你共进早膳。”何林躬身为礼,“鸿烈公的身体如果没有大碍,就请……”
“我想约见长沙王。”断箭摇摇手,打断了何林的话,“能否请王上安排一下?”
“王上备好早膳,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何林抱歉地一笑,伸手相请,“鸿烈公,你想让我们王上等到中午吗?”
断箭无奈,略加洗漱,随其急行而去。何林带着他穿过几座殿堂,停在一间幽静的庭院外,“王上在里面等你。”断箭看看四周的昭武卫士,眉头微皱,稍稍有些犹豫,“长沙王也在?”何林微笑摇头,“王上就请了你一个。”断箭心生戒备,抬头打量了一下地形,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昭武江南斜靠在软枕上,慵懒无力,一袭长袍洁白如雪,映衬出她惊人的美丽,不过她神情有些忧伤,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响,她才转过头来看了看断箭,然后冲着他随意挥挥手,示意他免礼,“吃点东西吧。”
案几上的食物很丰富,有白粥、肉羹、牛腿筋、肥雁、鹿脯、蜜馅甜饼、酪浆,还有醇香的葡萄美酒。断箭心事重重,焦虑不安,实在没有胃口,但此刻盛情难却,稍加谦让后,在几名侍婢的伺侯下,勉强吃了一点。侍婢撤下菜肴,应断箭的要求,留下了那樽美酒。
屋内很安静。昭武江南还是斜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张黄纸,翻来覆去地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断箭抱着金杯,小口饮啜,考虑是不是主动开口约见长沙王。
“断箭……”
断箭心神剧震,全身肌肉霎时绷紧,呼吸瞬间停止。暴露了。妖狐,一定是那只妖狐泄密了。我真的该死,当日在楼兰海边,我应该告诉鸿烈,我在海头城外曾经救下了九尾狐,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暴露了,会有应对之策。我怎么会犯下这种致命的错误?
昭武江南缓缓坐直身躯,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断氏白马堂人,是吗?”
断箭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昭武江南,呼吸立时变得异常粗重。她怎么会知道断氏白马堂?师父曾经说过,当今天下知道白马堂的人寥寥无几,远在西方的康国摄政王怎么会知道断氏秘密?
昭武江南凄然一笑,“你不说,我也不怪你。我是个遭到恶魔诅咒的人,很多人因为这个诅咒而死了,你也不例外。我想了很长时间,我真的没办法救你。”
“还有谁知道断氏?”断箭急切问道。现在他对自己的生死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除了昭武江南外,大漠上还有多少人知道断氏的秘密。
“大齐人怎么知道你是断氏白马堂的人?”昭武江南没有回答断箭,而是举起手上的黄纸问道。
“斛律雅璇?她不可能知道断氏的秘密。”断箭翻身跃起,两三步冲到昭武江南面前,一把抢过那张黄纸,急速扫了几眼,脸色顿时就变了,“这只妖狐好象知道我是什么人,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的确不知道断氏的秘密,但她显然听说过断氏白马堂,而且还知道连续刺杀她父亲斛律光的刺客就是来自白马堂,正好你又告诉她你叫断箭,是刺杀他父亲的刺客,她当然可以推测出你就是断氏白马堂的人。”昭武江南叹了口气,“李丹显然知道这个秘密,而且他还知道我欠了断氏白马堂一个人情,所以才敢派你来骗我,将来,我即使知道这是个骗局,我也不会杀了你,但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大齐人竟然识破了他的瞒天过海之策。”接着她黛眉微皱,疑惑地问道,“你和斛律雅璇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被她的妖媚迷住了?你怎么会这么大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断箭颓然轻叹,“我在海头城外刺杀拜火祭司的时候,曾经救了她一命,她认得我的眼睛,后来……”他把自己和斛律雅璇巧遇的事简要说了一下,“我的确太疏忽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鸿烈,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忘记了。”
“你陷在阿史那西海编织的情网里,哪里还知道东南西北?”昭武江南气愤地“哼”了一声,鄙夷地说道,“摄图今天早上到了,他要我杀了你。”
“摄图?”断箭吃了一惊,半晌没说话。
自己的猜测基本上准确,昭武江南和大齐人果然有密切联系,斛律雅璇“及时”出卖了自己,而摄图也“及时”赶到了宁戎寺,大齐人早就挖好了陷阱,就等自己往里跳了。李丹呢?李丹现在怎么样?他在楼兰海和大陈人的谈判顺利吗?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跳进了大齐人的陷阱?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的错。昭武江南说得不错,当时自己的确和阿史那西海深陷情网,很多平时会警觉的事却不可思议地疏忽了。
不过,昭武江南怎么知道我和阿史那西海的事?难道阿史那西海身边也有昭武江南的人?或者室点密一直在盯着自己,他对阿史那西海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所以昭武江南对自己的事也是一清二楚?断箭不寒而栗。
“可有李丹的消息?”断箭迟疑良久,小声问道。
“先关心你自己吧。”昭武江南从他手上拿回那张黄纸,“虽然你救了我的命,断氏白马堂也曾帮了我一个大忙,但目前形势下,我很难救你,只有靠你自己了。”
断箭无奈苦笑。
“我把摄图赶到河谷里去了。”昭武江南继续说道,“河谷里有一千突厥人,河谷外是高昌麴亮将军的军队,只要你冲出摄图的围杀,麴亮将军就会帮你突围,你就能活下来。”昭武江南看着他,眼露悲色,“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断箭冷笑。你自己要杀我,何苦摆一张臭脸来骗我。杀了我,等于威胁了李丹,也就是说,李丹暂时还死不掉,室点密目前还需要他。只要李丹不死,事情终究还有转机。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昭武江南低声问道。
“西海说,你有凤凰刀。”断箭沉默了片刻,慢慢说道,“我想借用一下。”
“那个死丫头马上就要嫁给拜占庭皇帝了,她为什么还要害你?”昭武江南突然脸色一变,怒声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吗?但室点密要杀你,你让我怎么办?是室点密要杀你,你知道吗?你以为凭斛律雅璇这封信,凭摄图的威胁,我就会出手杀你?李丹才智出众,算无遗策,本来一个天衣无缝的妙计,却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频频出错,以致于现在危机重重。我很难想象,断氏白马堂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能之辈?”
断箭闻言惊骇至极,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霎时侵袭全身,脑中除了阿史那西海那张美丽的笑脸,再也没有其它东西。
昭武江南渭然长叹,“凤凰刀我可以借给你,但你要拿个人来换,你把温柔给我,立即还给我。”
厌哒国的小公主。断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我可以把她还给你,但有个条件,你既然已经把钱财和物资交给我了,就不许出尔反尔,再把它们收回去。”
“你已经骗了我一次,我凭什么相信你?”
断箭用力从脖子上拽下凤凰璧,放到了案几上,“这块玉璧就是信物。李丹看到这块玉璧,他会把小公主还给你。李丹如果死了,你拿着这块玉璧去长安,老夫人也会把小公主还给你。”
昭武江南望着凤凰璧,神情渐渐凝重,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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