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圣母嘲弄的口气和鄙夷的眼神让断箭非常不舒服,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我不过一个敦煌戍卒而已,因为长得和武泉公(李丹)相像,所以才被委以重任,现在武泉公交待的两件事都办成了,自己完全没必要知道更多的事情,以免给自己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目前看来,自己回长安的可能已经没了,魏平公(李雄)那天的话说得很清楚,他需要三足乌,所以自己会一直留在敦煌,随时听候魏平公的调遣,为他处理一些棘手的事。像我这种人,要想活得久一点,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萨满圣母满心期待断箭会来哀求自己,然后借机把他连骂带损一顿,谁知等了半天,却看到断箭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摇摇晃晃地要睡着了。
“哎……你怎么回事?你还想不想听啊?”萨满圣母又踢了他一下,“现在敦煌镇将是黑乌鸦的哥哥,不出意外的话,你这个假冒的黑乌鸦要一直做下去。大漠上的马贼要想生存下去,就要知道大漠上所有的事情,否则像你现在这样,如同一头瞎了眼的野牛,整天横冲直撞,会死得很快。哎,你听到没有……还有啊,你的突厥话说得不好,时不时还冒出几句楚人的口音,这会让人怀疑的身份,你要注意一点……”
断箭吓了一跳,急忙坐直了,“真的?”
“你哪里人啊?说话怎么带楚人口音?”
“我是大梁(南梁)人。”断箭心里一痛,黯然说道。江左大梁在侯景之乱后,迅速败亡,如今已经烟消云散,虽然江陵还有一个梁国(西梁),但那只不过是大周的藩属,一个附庸小国而已,和昔日实力强劲,拥有江左半壁江山的大梁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萨满圣母霍然大悟,眼里露出几分同情。亡国之人,说到故国旧事,难免心有戚戚。
“那你怎么会说突厥话?”
“我十三岁从军,曾随梁山公(李澣)戍守边镇,在北疆沃野待过不少年,所以……”
“哦,是这样……”萨满圣母连连点头,接着又疑惑地问道,“你是梁国人,从小被掳掠到关陇,应该是奴婢杂户,哪有资格从军?虽然大周数任国主都曾下令免奴为良,但人数很少,而且都是编入均田户,不可能编入兵户?你难道是梁山公的家将?如果你是梁山公的家将,那你怎么至今还是一个敦煌戍卒?你十三岁从军,以你的武技,应该颇有战功,怎么可能……”萨满圣母忽然想到什么,语气突然变得严厉,“哎……你是不是违反军纪,乱杀人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贪赃枉法?”
断箭被萨满圣母一连串的追问弄得目瞪口呆,难以招架。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圣母?怎么像个长舌妇一样,说起来没完没了?这种小事哪来许多疑问,至于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我临阵脱逃,被判了流刑。”
“临阵脱逃?”萨满圣母白嫩的小手几乎指到了断箭的鼻子上,“你抛弃袍泽,临阵脱逃?你怎么这么无耻?你男人嘞,男人怎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我是被冤枉的。”断箭一把捉住她的手,愤怒地说道,“我没死已经很幸运了。”
“哎,你抓我的手干什么?不要那么大力气啦,痛死啦。”
断箭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刚想松手,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传遍全身,萨满圣母的手白皙而娇嫩,握在手心里很温暖,也很舒适,断箭一时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了。萨满圣母挣扎了两下,眼露羞恼之色,面具下面那截圆润的下巴轻轻颤抖着,说话声音竟然温柔起来,“哎,够了没有?你没看过女人的手啊?”
断箭心跳加速,面孔突然红了,大手也慢慢松开。萨满圣母的呼吸有些急促,不知为什么没把手缩回去,还是放在断箭宽大的手掌上,并且微微动了一下,这一下很有刺激性,似乎有意挑逗断箭。断箭没来由的胆气一壮,再次把萨满圣母的手握住了,那种柔若无骨的感觉直冲心底,让断箭舒服地几乎要喊出来。原来女人的手这样嫩,这样舒服。
萨满圣母的眼神更加羞涩,她没有挣扎,而是略微抬起上身,左手悄悄举了起来。
断箭眼角余光看到萨满圣母左手抬起,突然想起她手上会发出燃烧的火团,顿时惊醒,张嘴喊了一嗓子,“不要放火……”同时以闪电般的速度撤回右手,握到了背后刀把,全神戒备,不过心里却依旧荡漾着那美妙绝伦的甜美滋味。
“你怎么这么无耻啊?”萨满圣母放下左手,把右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你把我的手抓红了,好痛哦。”她瞪着断箭叫起来,“哎……我是女人嘞,你不会怜香惜玉啊?你怎么这么粗暴?你不能轻一点啊?气死我了。你是一头蠢牛,一头粗暴而又愚蠢的野公牛,又脏又臭的野公牛。”
断箭只能厚着脸皮傻笑了。
“好了啦,不报复你了,说正事。你说说,你怎么被冤枉的?谁会冤枉你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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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箭忽然觉得自己和萨满圣母亲近了,不知道是因为萨满圣母活泼直爽的性格,还是因为自己握了一下她的手感受到了那种美妙的滋味,他稍稍减轻了对萨满圣母的戒备,他似乎愿意向萨满圣母倾诉自己的过去和冤屈。
萨满圣母一直静静地坐在断箭的对面,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断箭的述说。
“武阳伯(高颎jiong)叫我忘记这件事,说我不过是齐公(宇文宪)的一封信,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断箭苦笑道,“虽然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也不想知道,权当做了一场噩梦吧。”
“是啊,你身份卑微,的确还是忘记这件事好。”萨满圣母想了一会儿,笑着说道,“不过,这件事牵扯到大周朝堂权柄之争,而你现在又和魏国公李家有直接关系,如果李家倒了,你恐怕就要一辈子待在大漠上做马贼了。我问你,你是愿意一辈子做个马贼,还是想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
“我?”断箭沮丧地摇摇头,“我现在只要能活着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痴心妄想?做个马贼也不错啊。”
“没出息,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萨满圣母不满地“哼”了一声,“只怕李家倒了,你连马贼都做不成啊。”
断箭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不尽的无奈和酸楚,“真要到了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怔怔地望着萨满圣母,忽然“嘿嘿”一笑,“你可愿意收留我?如果你愿意,我就给你做个侍卫,实在不行,就给你做个马夫……”
“你真的无可救药哎……”萨满圣母狠狠白了他一眼,“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几百年来,江左汉人为什么不能北伐成功?为什么不能重拾旧山河?就是因为江左到处都是像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气死我了,秦汉天朝四百年的神武,为什么荡然无存?为什么你们都没有承继先祖们英勇无畏的血性?你们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不是大汉人的血液?”
断箭羞愧无言,低头不语。我能做什么?我有一腔热血,但我能做什么?我连性命都旦夕不保,还奢谈什么重拾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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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大周马上就要乱了,宇文护虽然竭尽所能想挑起东西突厥的分裂,但这种分裂短期内还不会形成战争,相反,大周的内乱,反而会暂时压制突厥汗国内部的矛盾,突厥人、吐谷浑人的大军将会乘机杀进长城,杀进河西,杀进关陇。你若想保住性命,还是乘早另谋他策吧。”
“你不要危言耸听了。”断箭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现在你们的大可汗燕都正在想方设法阻止分裂,而你父亲又要率军西征,吐谷浑人正在为大漠的局势而担心,大漠诸族哪有时间顾及大周?你以为我们大周的晋公(宇文护)会愚蠢到在突厥汗国没有爆发战乱之前,自乱阵脚吗?以我看,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事,少关心一点我们大周的事。”
“哎,你是什么人啦?你有没有脑子啊?我在为你考虑哎,你怎么不知好歹啊?”萨满圣母生气地说道,“你知道宇文宪在大周的地位,他把你流放到敦煌,意思很简单,他是要告诉魏国公李家,他要出手对付宇文护了,你知道吗?也就是说宇文家要分裂了。”
“宇文家分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宇文皇族和武川势力要分裂了,大周赖以支撑的根基要分裂了,试问这种情况下,谁能胜出?我告诉你,没有胜利者,他们两败俱伤后,关陇势力和以拓跋皇族为首的代北势力会乘乱而起。你用脑子想一想,大周怎么会不乱?大周乱成一团,你们根本无力抵挡突厥人、吐谷浑人、山东大齐和江左大陈的围攻,大周转眼之间就会分崩离析。”
断箭暗自吃惊,“你的意思是说,宇文家分裂,是关陇势力和代北势力暗中推动的?他们想推倒宇文家,重建国祚?”
“当然了。既然宇文家可以夺取拓跋家的国祚,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能夺取宇文家的国祚?在永嘉之乱(公元311年)后的一百多年里,黄河两岸的王国一个接一个,今天你夺我的江山,明天我抢你的国土,天下英雄风云际会,十几个短命王朝轮番登场,谁有实力,谁就是霸主。南方的江左也是一样,一百五十年前(公元420年),刘裕夺取晋祚,建立宋国,将延续了一百五十四年的大晋彻底葬送,其后萧道成灭宋,建立齐国,而萧衍却抢了自己叔叔(萧道成)的江山,建立了粱国。接下来你也知道,梁国经侯景之乱而衰,陈霸先夺取粱祚,建立了陈国。大漠上也是一样啊,匈奴人被鲜卑人所灭,鲜卑人南下后,柔然人兴起,如今则是我们突厥人的天下。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你不行了,不能保证手下人的生存了,那你就得让位,让更强的人来做霸主。这就象大漠上的狼群一样,狼王一旦失去了实力,狼群的生存就面临危机,它必须得死,新的狼王要踩着它的尸体登上王位。这个道理连畜生都懂,你不会不懂吧?”
断箭眉头紧皱,不理会萨满圣母的嘲讽,急忙问道:“你是说晋公(宇文护)已经无法保证大周的安危?”
“我上次对你说过,宇文护这个人非常有本事,他怎么会无法保证大周的安危?他正是为了确保大周的安危才引发了这场危机。不过,宇文宪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物,按道理他不会不知道宇文护的苦衷,宇文护这么做都是为了宇文家的江山,他没有理由背叛宇文护?难道……”萨满圣母停了片刻,喃喃自语道,“难道他受到了某种威胁,不得不妥协,继而试图说服宇文护改变国策?”
“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断箭无法按捺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他急切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萨满圣母望着他,犹豫不决。
“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能改变这一切?”断箭自嘲地笑笑,“我不过好奇而已,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算了。我想睡一下。到了楼兰城,你把我叫醒。”
“这件事牵扯很多,说起来很麻烦,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你权当听故事好了。”萨满圣母瞪了他一眼,“你这个男人不但无耻,胆小,而且还很小气。你怎么会这样?你一直都这样吗?”
断箭知道她又要开骂了,急忙高举双手投降。
“这件事要从突厥人统一大漠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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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人的祖先住在高昌北面的贪汗山(博格多山),属于铁勒一部,他们在高昌人那里学会了打造铁器。柔然人进入西域征服了高昌、铁勒等诸族部落后,他们被柔然强行迁到金山(阿尔泰山)南麓,为柔然汗国打造武器。金山的形状象兜鍪(mou,武士的头盔),这个部落称兜鍪为“突厥”,就是强壮的意思,所以这个部落因此取名突厥。
突厥人在金山不仅仅打造武器、铠甲,还打造各种铁器。金山锻工水平很高,各种铁器都制作精美,坚固耐用,在西域非常有名气,于是粟特人、波斯人、西域诸国等商贾纷至沓来,突厥人因此积累了一定的财富,获得了发展部落的各种物资。
这时,柔然汗国开始分裂(公元520年),柔然可汗阿那瓌(gui)被逐逃亡北魏,东部柔然的示发和西部柔然的婆罗门(两者皆为阿那瓌的堂兄)在金山南北展开激战。突厥人的机遇来了,阿史那土门和阿史那室点密兄弟带着大军走上了雄霸大漠之路。
历经三十多年的奋战后,突厥人逐渐统一了大漠。突厥人的雄起,迅速引起了长城南部大齐国的警觉,他们开始封锁北部边境的互市、交市,严禁粮食、盐铁、绢帛等重要物资进入大漠。
突厥人尚在进行统一大漠的最后战争,战争物资的缺乏是致命的,他们极有可能功亏一篑,但当时和突厥人结盟的大周非常窘迫,他们无法给予突厥人以有力的支持。大齐国拥有河北、中原和江淮,他们是最强大的王国,拥有世上最多的战争物资,为了摆脱困境,突厥人试图和大齐国议和,然而,大齐国拒绝了,他们为了自身的安全,必须遏制突厥人的强大。另外,战败的柔然汗国和铁勒诸部大约有三十多万人聚集在大齐国北部边境,无论是出于边境安全的考虑,还是为了信守对柔然人的承诺,大齐国都不会答应议和。
突厥人无奈。打是不行的,不仅自身实力不够,大漠也不稳定,很多刚刚被征服的部落正在蠢蠢欲动,为此,他们思虑良久,采取了两种办法。
一是帮助大周攻打大齐,战争所需由大周人提供,从而逼迫大齐人和自己议和,即使不能议和,也要逼迫大齐人重开边市。这个办法起到了效果。七年前,(公元564年),大周、突厥联手出兵攻打晋阳,突厥大可汗燕都亲率十万铁骑相助,二十万大军南北对进,晋阳岌岌可危。大齐被迫和突厥人议和。此战先胜后败,突厥人突然撤出战场,导致大周一败千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然而,大获全胜的大齐人突然撕毁了协定,大可汗燕都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虽然他怒不可遏,但他失去了主动,只能接受大齐人的条件。大齐人的交易条件很苛刻,你要物资,我要战马,以物易物,牢牢卡着突厥人的脖子。
突厥人的第二个办法就是进入西域,夺取西域南北中三条商道的控制权。
自大汉开始到魏晋,东方华夏和西方波斯、罗马(分裂后为拜占庭)、天竺等国的商贸发展越来越快,尤其在近两百年,由于粟特人在营商方面的天赋,由于宗教交流日益频繁,西域三条商道非常兴旺和发达。只要控制了西域诸国,就等于控制了这三条商道,等于抢到了一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等于获得了源源不断的物资。
当时,西域诸国被三个势力占据,厌哒人,吐谷浑人和代替了柔然的突厥人。以于阗为中心,西部是厌哒人,东部是吐谷浑人,北部是突厥人,三足鼎立。突厥人要想独霸西域,必须打破西域的势力平衡,而吐谷浑首当其冲。
吐谷浑的实力其实并不弱,而且它所处的地理位置非常不好打,但它占据了通往西域的最重要一条商道,不把它击败,突厥人即使占据了西域也很难获得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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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华夏南北分裂后,到达西域的商道除了河西走廊外,另外一条商道也迅速发展起来,并在北魏战乱和分裂后的一段时间内,成为进入西域的主要商道,这就是位于吐谷浑的河南道(即唐宋时期非常著名的茶马古道),又叫吐谷浑之路。位于西海(青海湖)附近的日月山成为这条商道的中转战。之所以叫它河南道,是因为江左宋、齐、梁诸国都曾拜封吐谷浑首领为河南王,因此吐谷浑又叫河南国。
河南道是江左诸国和西域、西方诸国进行贸易的主要通道之一,它经荆楚、巴蜀进入西海(青海湖),然后由鄯善、且末、于阗等西域王国进入西域南道。当吐谷浑人攻占了西域东南部的鄯善、且末两国后,精明的粟特人闻风而至,河南道随即得以发展。
在北魏分裂,黄河南北两岸战乱纷起之际,河西走廊这条商道因为物资流量少、缺乏安全等原因,逐渐让位于河南道,但即使是这样,玉门关到楼兰这段中转干线也是控制在吐谷浑手上。因此,突厥人为了自身发展,迫切需要击败吐谷浑,把河南道和楼兰道全部控制在手,从而在源头上保障西域三条商道的利益。
于是,十五年前(公元556年),突厥人联合大周人,向吐谷浑发动了进攻,但由于大周人的蓄意阻挠,再加上西面厌哒人的威胁,后方柔然、铁勒、契骨等部落的叛乱,突厥人不得不撤出了吐谷浑,不过,突厥人达到了目的,吐谷浑做为突厥汗国的藩属国,不但要年年进贡,还要把河南道和楼兰道的大部分市税上缴突厥人。突厥人控制了这两条商道,战争物资也就有了保障。另外,他们从吐谷浑掳掠了大量的财宝和物资,这让他们迅速恢复了元气,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远征厌哒国。
接下来,突厥人就要为控制西域三条商道而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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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哒人实力强大,占据了葱岭东西大片疆域,而且他们和柔然人有非常亲密的姻亲关系。阿那瓌(gui)的堂兄婆罗门当时为了击败示发,把自己三个姐妹都嫁给了厌哒王,以求后方稳定,谁知厌哒人担心柔然内战结束后,自己在西域利益受损,乘着婆罗门在北面打仗的时候,帮助高车王子伊匐复国。婆罗门前后受敌,大败而逃。几十年过去了,柔然人灭国了,突厥人强大了,厌哒人为了阻止突厥人攻占西域,他们拿出这层姻亲关系,主动帮助柔然人复国。
厌哒人以为自己找到了挚肘突厥人的办法,谁知室点密更厉害,它派出粟特人和厌哒人的世仇波斯人(萨珊王朝)取得了联系,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波斯王库思老一世,双方结盟,东西夹击。
西征之战,关系到突厥汗国的存亡,不但要打,还一定要打赢,但劳师远征,对手又非常强大,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战争物资的储备和供应成了头等大事,这也是突厥人迫不及待攻打吐谷浑,取得河南道控制权的重要原因。
西征之战前后打了七年,打赢了,不但取得了西域三条商道的控制权,还取得了葱岭以西直达波斯、拜占庭等国的商道控制权。
然而,突厥汗国更大的危机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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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室点密赢得了辉煌的胜利,功名、财富、实力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突厥汗国面临分裂,但伟大的阿史那室点密无意成为突厥汗国的大可汗,他需要更强大的突厥汗国,他要继续西征,那遥远的西方大地对他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分裂并不是突厥人最大的危机,最大的危机来自于长城南方。
突厥人的强大让长城南方的王国感到恐惧和害怕,突厥人对战争物资的巨大需求以及他们控制商道后不遗余力地促进商贸发展,更让他们的国力开始衰退。
齐、周两国国力衰退的原因当然很多了,但目前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东、西方贸易的往来。
从西方、西域运进东方的一般都是体积小、价值高的金银珠玉、珍物器玩,比如美玉、玛瑙、珍珠、香料等等,而战马等牲畜和皮毛等制品的数量并不是很多,而从东方运出去的一般都是丝绸、绢帛、瓷器、铁器等丝织品、工艺品,这两者的差价很大,商贾的利益非常高。这种贸易往来造成的后果就是奢侈品数量众多,门阀豪族的荒淫奢侈之风愈演愈烈,这显然无益于国力发展。相反,由于可以增进国力的丝绸、绢帛等物品的运出,东方国家的战争物资储备大量减少,以致于出现了“珍货常有余,国用恒不足”的财赋困难。
一方面是突厥汗国的日益强大,一方面是国力的衰退,两国朝廷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修订国策,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限市、限货,从东西方贸易的源头上遏制突厥汗国的发展。
大齐国力要远远强于大周,突厥人目前也不敢轻易宼边,所以大齐国策的调整,主要是牵制突厥,并以此为契机重创大周,以便尽快完成统一,对抗突厥汗国。
大周位于关陇,虽然宇文泰打下了巴蜀,但无论人口还是财赋,都无法和大齐相提并论,大周面临生存危机。宇文护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惜代价增强国力,所以他的限市、限货力度大,执行坚决。河南道也罢,河西道也罢,源头都在大周境内,因此大周的闭关锁国之策让突厥人极其愤怒。
当年大周国主派出使团北上迎亲,为什么受阻,使团竟然滞留大漠达两年之久?大可汗燕都为什么悔婚,和大齐国暗通款曲?这两年大齐联合江左大陈连续猛攻,突厥人为什么视而不见?原因就在如此。突厥人需要大周打开国门,让东西方商贸持续发展,让各类物资源源不断运到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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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草原民族的历史,匈奴、鲜卑、柔然都曾辉煌一时,长城南北的战争自始至终就没有停息过。草原人要生存,要发展,仅靠战争和成群的牛羊是远远不够的,战争会消耗,牛羊会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倒毙,所以他们要南下掳掠更多的生存物资。当他们实力强大时,这种掳掠往往会成功,但长城南北的实力相差无几时,掳掠就不行了,这时就出现了和亲,伴随着和亲的则是边境的开放,贸易的往来。当他们的实力弱小时,他们就会臣服,会朝贡,而天朝为了显示自己的威德,不但赠还以大量的财物、开放边境,甚至还会无私地教授他们各种生存的技能。当长城南北双方只要有任意一方陷入战乱和灾患,边境战火必定重燃,因为双方都要为生存而战。
今天长城南北双方也面临同样的困境。
大周人把国门关起了一半,突厥人就急不可耐了,他们要打进长城,但越是这样,大周人的国门就关得越小。大周人的国门关得越小,突厥人从西域三条商道上取得的利益就越小,突厥汗国内部矛盾就越大。
长城内外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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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周两国虽然分裂了,但在抵御突厥人这一点上,利益是一致的,甚至到了关键时刻,江左的大陈都会伸手相援,所以我阿爸认为目前突厥汗国并不具备攻打大周的实力。当年匈奴、鲜卑等诸族南下中原,是因为大晋王朝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内乱,那是一个机遇,而现在突厥人没有这个机遇。另外,我阿爸的利益主要在西方,凭西域诸国和西方各国的商贸往来,我父亲依旧能获得庞大的财富,所以他倾向于继续西征。”
“西征除了能获得更长、更大的商道控制权以外,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持续消耗齐、周、陈三国的国力,可以让三国得到更加便宜的奢侈品,从而让三国权贵陷入更加奢靡的生活,进一步腐蚀和摧毁三国朝纲,破坏三国鼎足而立的局面,为突厥人南征创造更好的机会。”
萨满圣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而大可汗燕都的利益主要在河南道和河西道,大周关上国门,对他而言,利益损失太大,所以他急于攻打大周,对我阿爸的建议置若罔闻。”
“目前打大周的时机不合适,而我阿爸又急着西征,西征需要战争物资,需要大周完全打开国门,但宇文护这个人非常强硬,他拒绝了我父亲一次又一次的请求。”
“这时,我阿爸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更换突厥大可汗。”
“我阿爸认为,大周之所以关上一半国门,是因为大可汗燕都急于南征造成的。大周感到了生存威胁,当然要闭关锁国了,所以,要想让大周打开国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这个威胁消失,让大周感觉不到生存危机,换句话说,就是让主张南征的大可汗燕都消失,重新选择一个和他想法一样,又和大周关系良好的人出任突厥汗国的大可汗,这个人就是佗钵。”
断箭极度震撼,他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复杂的事。
“你父亲太强悍了。”断箭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表达自己的敬佩,他只好用了“强悍”两个字,“那大可汗燕都难道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但他无法阻止我阿爸。”萨满圣母一脸自豪地说道,“我阿爸手上有三十万铁骑,有用之不竭的财富,燕都他打不过我阿爸,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我阿爸决裂,亲手分裂突厥汗国,重蹈柔然人败亡的命运,要么把大可汗的位置让给佗钵。”
“那燕都怎么选择?”
“他选择分裂。”萨满圣母气愤地说道,“他说要娶我,威胁我阿爸。这个不要脸的老混蛋,我是他妹妹哎,他竟然要娶自己的妹妹,无耻的老东西,所以我一气之下,就跑出去找人结盟了。这种事我阿爸不好出面,只有我出面合适,但不知为什么,我阿爸好象又突然下决心了,要把事情公开,要正式和燕都决裂了。”
“其实,我知道阿爸的意思,他不想分裂,但燕都纵横大漠二十年,人又非常骄横,他怎会听我阿爸的?他现在就是拿分裂来要挟我阿爸,要我阿爸把西域三条商道的一半收益让给他,他的心思太大了。他说要娶我,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要南征也是借口,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西域三条商道的巨大财富。我阿爸怎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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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裂好啊。断箭心道,突厥人不决裂,我们大周不就被你们害死了。
“你高兴什么?”萨满圣母瞪着他骂道,“突厥人互相残杀,你很高兴是不是?”
断箭笑而不语。
“我阿爸还有一个办法,我一并告诉你,看你还高兴不高兴。”萨满圣母冷哼了一声,“杀了宇文护,或者干脆帮助拓跋家复国,推翻宇文家的大周。这样我阿爸满意了,大可汗燕都也能接受,我也不用再嫁给自己的老大哥了。”
断箭顿时想到了大周朝堂之争,一时不禁呆住了。
“这种时候,大周还有人要杀宇文护?”
“当然了。我刚才不是说了,突厥人现在不具备南征的条件,这一点燕都知道,你们大周人也知道,所以对大周某些利益严重受损的人来说,杀了宇文护,就能解决当前危机。”
“利益严重受损?哪些人的利益?为什么会受损?”
“你在大周到底待了几年?”萨满圣母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哪有你这么笨的人啦?你是白痴还是猪啊?我看你连猪都不如。天啦,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听得懂?”
断箭气往上撞,不客气地说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阿史那室点密之女,是萨满圣母,你要什么有什么,你想知道什么就有人告诉你,你当然什么都知道。我呢?我过去是个僧邸户,后来蒙梁山公(李澣)照抚,从军做了个侍卫。我整天要为活着而厮杀,要为填饱肚子而流血流汗,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你不说就拉倒。”
“哎,你怎么这么小气?你是不是男人啊?我不过感叹一句而已,你至于这么生气吗?”萨满圣母叫了起来,“天啦,你什么人啊?我说你两句都不行?气死了,我要气死了。你以为你是谁啊?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哎,断箭,你给我赔罪,快点啦……”
断箭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萨满圣母那个蛮不讲理的样子,他更气了,冷着脸一声不吭。
“气死我了。”萨满圣母举起小手在脸颊边一个劲地扇着,嘴里还非常夸张地向外喘着粗气,“快赔罪啦,否则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断箭闭上眼睛,不理她。
“你个笨猪,一折两截的破箭,我算输给你了。”萨满圣母狠狠踢了他一脚,娇声叫道,“好了啦,不要生气了,这么小气。告诉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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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大周最有钱都是哪些人?门阀官僚,豪族商贾。他们有田有地有作坊,还有成群的奴仆,田地有田僮、雇农、荫户去种,作坊也一样,都是不花钱的杂户做事。他们有钱,囤有大量的物资,同时他们又需要珍宝,需要更多更好的奢侈品。在东西商贸往来中,除了南北商贾,就算他们的收益最大了。”
“大周实行限市、限货政策后,各地门阀豪族的丝绸、绢帛、粮食等物资无法出关,只能低价卖给朝廷,朝廷的国库充足了。边塞的互市、交市受到限制,各州、郡、县的市肆随即繁荣,朝廷税收因此大增。同时,官商并没有受到任何限制,各类物资依旧可以出关,这样官方贸易份额大量上升,各种物资价格也水涨船高,朝廷的收入大大增加。更重要的是,大周朝廷因此控制了各类物资向大漠的流动,抓住了突厥人的命脉,对突厥人的威胁非常大。”
“宇文护推行的这个政策,让朝廷受益,让门阀豪族受损,其朝野上下的矛盾之大,斗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宇文护当然知道朝野矛盾太大,不利于大周稳定,但大周的安危,宇文家的江山,都在他的手上掌控着,他不干也的干。对宇文护来说,要想确保大周的安危,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强国力,而增强国力就要增加财赋收入,增加财赋收入就要打破原有的利益分配平衡。朝廷收入增加了,自然就有人收入减少了,谁来承担这个收入减少的损失?均田户的赋税徭役本来就很重了,不能加。佛、道两教的收入也不能动,不但如此,朝廷每年还要从财赋总收入中调拨大约三成的钱财给他们兴建修缮庙宇,这一块也不能动。最后能动的只有大周最富的门阀豪族了。”
“不过,宇文护非常谨慎,为了避免矛盾激化,他仅仅在商贸这一块做了调整,以期增加收入,遏制突厥人,但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调整,也引起了朝野上下的一致对抗。”
“门阀豪族权势太大,有的在京师朝廷,有的在地方州郡,各人有各人的利益,各地方有各地方的利益,各派系有各派系的利益,即使是权倾朝野的宇文护,也无法镇制他们,所以,宇文护的命运,宇文家的命运,正在经受一场狂风暴雨的考验。”
“大齐国同样如此。虽然大齐很富裕,但长期的商贸限制,让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尤其是矛盾重重的汉人和以六镇为主的鲜卑人,更是以此为借口,不遗余力地打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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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明白了吧?”萨满圣母望着断箭笑道,“利益,一切都是因为利益。只要齐、周打开国门,推进商贸发展,当前的各种危机才会慢慢消失。”
“但是,这样一来,你们突厥人的铁骑总有一天会杀进长城。”断箭冷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自和亲以来,大周每年进贡突厥人绢缯丝帛十万段,大齐自晋阳之战后,也是每年送给突厥人绢帛十万段,仅这二十万段丝绢就足够你们突厥人衣食无忧了,为什么你们还要贪得无厌,步步紧逼?”
萨满圣母愣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其实,不知道这些事,稀里糊涂地活着,比知道这些事要好得多。你现在知道了,又能怎样?我能让突厥汗国不分裂吗?你能确保大周的安危吗?我们都不能。”
断箭闭上眼睛,悲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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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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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道:
河南道又叫吐谷浑之路,或曰青海路,或曰河南道,或曰古羌中道,在南北朝时期曾经成为丝绸之路主干路段之一。
河南者,河南国也。魏晋南北朝时期曾被称河南国的,只有乞伏西秦和吐谷浑两个政权。乞伏乾归与其子乞伏炽盘称河南王的时间极短,而南朝宋、齐、梁各代封吐谷浑君主为河南王的传统持续了一百多年,所以,在正史及其它各种文献中,河南国基本上是指吐谷浑。
吐谷浑的国界一度很大,其东至叠川,西邻于阗,北接高昌。吐谷浑把势力伸展到塔里木盆地的东南缘(鄯善、且末),可能是在伏连筹时期,即在北魏宣武帝永平元年(公元508年),也有学者把时间提早到在北魏文成帝兴安元年(公元452年)。
吐谷浑在控制了鄯善、且末后,就可以撇开河西走廊,把传统的西域南道与青海道完整地接通起来。
厌哒人的势力在塔里木南缘受阻于吐谷浑,在塔里木北缘受阻于柔然,于是出现了厌哒、柔然和吐谷浑三种势力分割环塔里木各绿洲国家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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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
公元395年,内忧外患的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个帝国。东罗马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君士坦丁堡在希腊时代名叫拜占庭,所以人们把东罗马帝国称为拜占庭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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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一般指伊朗,广义上则包括今伊朗、伊拉克、阿富汗、叙利亚、土耳其、巴勒斯坦、以色列、埃及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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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特人:
粟特人原居地本在葱岭西的河中地区,早在南北朝时期建立了康、安、米、曹、石、何等城邦,汉文载籍谓之昭武九姓,这些国家位居亚洲腹地的中心,当横亘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枢纽,乃是丝绸——黄金贸易的最大转运站,诸国因之致富。
粟特人以善经商闻名,多豪商大贾。粟特人的商业活动包括丝绸、珠宝、珍玩、牲畜、奴隶、举息等,几乎覆盖了一切重要市场领域,确已控制了丝路贸易的命脉。乃至“京师衣冠子弟”也不得不拜在他们的脚下。粟特人商业成功的奥秘,除了归功于精通业务,善于筹算,不畏艰险,谙熟各种语言以外,还具有许多经商的手段。
粟特人善于投附一定政治势力,并取得一定政治地位,从而有利于商业活动的开展。用宗教活动掩护商业活动。粟特人的宗教信仰相当复杂,佛教、袄教、摩尼教皆拥有其信徒。
粟特人他们利用隋、唐王朝推行胡、汉有别,各依其俗的政策,发展自身势力。这一政策对汉人推行重农抑商,严禁汉人从事国际贸易,从而为粟特人创造了独霸丝路贸易财源的有利条件。
粟特人属剪发型民族。粟特人一般穿白衣。操印欧系东伊兰语,早就创立了源自阿拉美字母系统的拼音文字,一般称之为粟特文,一作牵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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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户:
属贱民阶层。产生于南北朝时期。鲜卑拓跋部在统一北部中国的过程中,往往把俘虏作为官府役使的各种特殊户口,如工匠、乐人、屯、牧等杂役人,因为名色繁多,故称为百杂之户,即杂户。他们的名籍写在赤纸上,子孙相袭。北魏不仅将俘虏配给官府作为杂役人户,而且也把犯罪入官的人户配没为杂户。因为俘虏和囚犯同被贱视,同样具有奴隶性。在北朝史籍中,常见以杂户充作赏赐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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