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
10月19日
“魔鬼煽动翅膀卷起了一阵腥臭的狂风,但它现已被眼泪化成的暴雨所冲刷。直到看见病床上的白伊华的眼睛慢慢挣开,我们才认为这件事真正的结束了,一直悬吊着的心在那一刻终于垂了下来。我们已无力去感谢,只因即使事已平息,但那伤痛的余韵仍在回荡,伤口的鲜血还在流淌,距离它愈合之日遥遥无期。
今天早上的报纸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但同时也有坏消息。公安昨天在学校以北的捕捉行动大肆报道了出来,作为大前天枪击案的后续报道,公安昨晚一共逮捕了二十六名香港三合会成员,我希望这是全数。我不知道警察查到了什么地步,总之他们甚至在校方保释之前排除了白教授、袁卓和两个师弟的嫌疑。但即使雨过依然天阴,白伊华没有出现在这篇报道里面,昨晚公安没有找到白伊华。
我无意再纠缠在这一堆杂乱无章的文字上,我的懊悔像一堆迅速分裂的癌细胞一样比昨晚暴增了无数倍,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的双眼甚至我的所有。我最后一次使用宾馆的公用电话打到白教授学校的办公室,谢天谢地他在那里;我长话短说把白伊华的事告诉了他,之后我们马上退了房一起狂奔回学校,那段路上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那巨大的不安像是绑在我们双脚一样使我们越来越感到乏力。
袁卓和两个师弟都已经在白教授办公室,我在电话里没有太多的时间细说,即使他们觉得浪费了时间也不得不干坐着等。本应是交换辛酸的时候,但我们除了白伊华之外什么也没说。学校北面的住宅地依然是我们的首选,这是我们几个小孩笨拙的考虑结果。但白教授却向我要了那个电话号码,还向我问了我跟他们每一次通话的时间、时长,他觉得有办法可以查出这个电话在哪里。但他给我们定了一个所有人商讨过之后都同意的期限,如果今天之内再找不到白伊华,我们必须要报警。
我们由此兵分两路,除了白教授之外其余的人都一窝蜂涌到了我们昨晚的犹豫之地,依然逐间废置建筑查找。这里的白天和黑夜差别似乎不是很大,但导致我产生这个想法的可能更多是出于我不仅没有改变过而且更加强烈的情绪,即使身边的朋友安然无恙也不能为我带来多大的安心自在。袁卓的心情和表情都糟透了,仿佛这个情况从我的身上转移了给他一样。从地狱来的使者从我的身边带走了两条性命,现在又对一个年轻女孩产生了兴趣,为什么这种丑恶总是拥有比病毒细菌还要顽强的生命力。
从刚才见面以来我们说过的话很少,我确信是袁卓的焦急掩盖住了他对我的斥责,我十分感谢现在我们都拥有一个共同且明确的目标,它缓冲了所有有可能点燃药引的零星火花。但随着不断的落空与失望,袁卓的焦急就像是在被不断地增压,他脸上越是镇定内心的火焰烧得越旺盛。这片住宅地的面积虽然不小,但荒废的建筑和烂尾楼并不算多。于是我们又开始在附近的酒店宾馆询问,没有任何一间是房间里有电话的,也就是说他们绝对不可能挟持白伊华住在酒店里。
时间很快就到了十二点,我们和白教授说好十二点会先回去。今天比昨天更冷了一点,但我们都已经大汗淋漓却毫无收获。袁卓丝毫没有停止的打算,哪怕要把这整片土地翻起来检视每一寸泥土,他也会请盖亚为他做这件事。后来我们再次兵分两路,袁卓。马杜恒和两个师弟继续留在这里找,我和丁颜羚丁颜帼先回去。他们已经开始到处问人了,我希望他们不会把这里的邻居惹怒。
天阴了起来,飘落了几点喷雾般的雨水,但还没等我们回到学校它已演变成如瀑布飞泻般的暴雨。我笃信这必定是上天为白伊华甚至这几天被夺去的生命所留下的眼泪,除了惋惜,上天似乎也不愿意收留这个年轻女孩的灵魂,所以用自己的眼泪挽救了她,仿佛用双手托起一朵白莲一样垂怜。
雨水冲刷我们的热汗,我们浑身都湿透了,待我们回宿舍换了衣服之后我们再过去白教授的办公室。那时他不在,我们还以为他等不及我们回来又出去了,毕竟时候都已经一点多了。但他很快又出现,他也一直忙活到现在,我们一起向食堂走去,打算先在小卖部弄点零食充饥,我们的肠胃已经抗议很久了,我们都怕饥饿会严重拖慢我们思维的运转。
当然在我们分别之后白教授有打过那个电话,依然没有人接,证明那个地方应该有点隐蔽以至于没有人听得见电话响。我们对他说过挟持白伊华的那两个人这几天都一直和校工们一起,之后他又去校工部问了一下;这两个人这几天都没有回校工宿舍睡,但他们也没有说为什么。他根据我之前给他的通话时间问了校工,他甚至还拿到了这几天校工各部门的工作时间表。对照之下发现除了休息时间,每一次我和他们通话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至少有一个是有空的,他们应该是轮班看守白伊华。
白伊华所在的地方距离学校非常近这点毋庸置疑,就像一杯没有任何杂质的清水一样一眼能看得见底。但这个地方同时要符合“隐蔽”和“有电话”这两个条件,随便一个都是容易得很,但交集起来这种地方少之又少,白教授怀疑是在校内。他找了一个管学校档案的副校长帮忙,他想查一下自学校安装电话起学校内所有电话的号码。拿到这些档案不难,白教授甚至任何虚情假意的理由都不需要,但从中找出想要的答案才是困扰人的。不知是缺了页还是记录不全还是这个电话根本就不是学校里的,反正这个号码没有出现在这份档案的任何一个位置,他反复找了三遍。
他对于还不肯回来的袁卓表示同情,他有一个计划。他打算会在办公室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让我们所有人在学校内四处寻找,毕竟我们的目标位置有“隐蔽”这个大前提,搜索的范围不会太大。
当我们到了小卖部的时候,只剩下老板娘一个人在坐镇,她忙得不可开交。暴雨使食堂发生了意外,老板和另一个售货阿姨都去帮忙了。丁颜帼在这里排队,我们过去看了下。
正是昨天我来过的那个已经空无一物的旧单车棚出事了,通下去的楼梯边上是窗户,暴雨把生锈的窗栓打断了,雨水涌进来几乎都把下面填满了。因为以前是单车棚的缘故,这里的楼梯两边都修成了平滑的斜道,使得雨水滑落得更快。
下面的水现在渐渐溢上来,几个饭堂的厨工联同过来帮忙的人已经把几扇被冲破的窗户堵上了。本来下面的单车棚也是有一个排水口的,但可能已经被老鼠昆虫堵塞住了。他们现在拿了很多个水桶把水倒出去,最惨的是竟然还有很多抱着凑热闹心态的人在围观,让混乱再添一层。
我当然也没有打算过去添乱,如果我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做的话我应该也会去帮忙的。但就因为我瞥了一眼,就因为这一眼,我感到了来自所有神灵的爱戴和眷顾。我站在距离旧车棚只有一条楼梯之隔的上面,看见了一条白色编织浮在水面上,上面还串着两颗佛珠。我马上让丁颜羚把视线聚焦在那里,她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那是白伊华的手链!
我找到一个正在忙活的厨工问这旧车棚里是不是有一个电话,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怎么可能,我昨晚明明找过这里!无穷无尽的力量瞬间涌上我的大脑,我脱掉外套没有考虑任何后果冲了下去。我被脚下的雨水滑到了,一头扎进了已经溢成一个游泳池一样的水里。我重新站起来想看清楚旧车棚里的情况旁边,有人来拦我,当我跟他们说里面有人的时候他们都被吓得目瞪口呆。雨水没有完全浸满旧车棚,但这里的光线完全延伸不到里面,我不确定白伊华有没有浮在水面上,这是我的内心更糟糕。
丁颜羚在大喊让我小心,旧车棚里虽还没被浸满,但已经上涨到距离门顶只剩半个头的距离,因此我必须吸一口气潜进水里才能游进去。但就在我整个人已经有近里面仰头出水面换一口气的时候,我听见丁颜羚打声把坏消息喊了出来。暴雨突然变得更猛烈,几块堵住窗户的木板被冲掉了,水又开始流下来,这意味着我可以呼吸换气的空间越来越少,等到整个旧车棚被溢满的时候我就没有换气的余地了。
我保持着仰头往里面游,白伊华没有浮在水面上,我吸一口气潜下去。这里本来就光线不足,加上浑浊的雨水,在水下的能见度非常低,而且被水冲进眼里的砂石不断刺痛的我双眼,我不断往里面游,我已经看见一个人形的物体出现在我前方大概三米,而此时我知道我需要换气了,当我再一次出水面换气的时候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换气。水平线的高度只仅仅允许我的嘴巴伸出去,我甚至没有吸到一口完整的气。
当我距离那个人形物体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已经能确定那是白伊华了,我扯住她的手打算把她扯出来但我失败了,她的衣服似乎被某些东西卡住了,我看不清楚,而事实上我的眼睛已经痛到不得不半眯的状态了。
我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但我还是搞不清楚白伊华到底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这是我感觉到我的右脚碰到了些东西,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右脚。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一束光在水里亮了起来,丁颜羚拿了一个手电筒下来了,与我一同来到这地狱的关口。光亮瞬间使这僵局有进展下去的希望,白伊华双手双脚被绳子捆绑着已经失去了意识,原来卡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头发,也正是她的头发塞住了排水口。排水口旁边的角落有一个凹位,大得足以容纳一个人,白伊华应该就是躺在这里以至于我昨晚没有发现她。
我顺着手电筒的光亮看见了她的脸,那一刻在水里的她脸色苍白,如同一具尸体般呈现在我眼前。我用力扯她的头发,水流使我的力气大减,即使丁颜羚一同帮忙也无济于事。我不能指望光靠我的双手能解决这一切,我拿起手电筒在四处寻找,万幸的是光亮是我发现了一块玻璃碎片沉在底下,这多半是被冲破的窗户的其中一块碎片。没想到把白伊华至于死亡边缘的凶器现在竟然成了解救她的希望。但我憋住的那一口气早已用尽,我感觉我的肺部比燃烧还要痛苦,仿佛有一只小恶魔在里面放肆。
我把电筒交给丁颜羚替我照亮视线,我用锋利的碎片割断了她的头发,犹如砍断了死神招出的手。但之后我已感觉头部由于缺氧带来一阵眩晕,灯光下的丁颜羚同样显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已无力挣扎了,难道我们三个就在那一刻死去吗?上天马上给予了我否定的答案,我被一双手抓住了,虽然我不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但这股力量无比强大,把我们三个人从这趟浑水中拖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我的肺部,把我吸进去的水倒灌出来,那一阵阵的翻腾使我连声咳嗽,连支撑整个人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感觉像是跟一只凶猛的水鬼搏斗了一番。我的意识一直处于清醒与模糊之间,眼睛还是感觉痛、耳朵进了水听觉也不是很灵敏。我只知道我也被抬到了医务室,和丁颜羚白伊华一样。校医马上为已经休克的白伊华做急救,我躺在一边想尽量不睁开眼睛,那持续未减的疼痛使我想这样做。但我不愿错过眼前任何一个细节,生死就决定在这每一个细节当中。眼前的景象模糊,我只看到校医在白伊华胸口按了几下和人工呼吸了几下之后白伊华整个身体抽搐,水从她的肺里吐出来,就像我刚才那样。之后有人过来帮我滴眼药水,再之后校医说要马上把白伊华送到医院,校医还说了很多话,但我耳朵里的水还堵塞住我的听觉,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茧包住了一样,做什么都乏力。
只要还没确定她的生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无愧于袁卓,有人用棉签把我耳朵里的水吸干,眼药水慢慢把眼睛里面的砂石带出来,只是覆盖全身每一寸肌肤的疲倦还没退去,我睁眼看见丁颜羚已经在我身边,她似乎比我恢复得更快,白教授随校医的车去医院了,丁颜帼去把袁卓他们找回来。
是连日的疲倦积累在一起爆发了,我只是在水里游了一会,肌肉酸痛的程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但我已经恢复到可以行走的程度了。还好离学校最近的第五人民医院也不过二十分钟,我和丁颜羚刚到的时候白伊华已经在抢救了。要先把她肺里面的水泵出来,刚才她吐出来的只不过是能够让她重新维持呼吸的少量。此外她的胃里吸入了一些有毒物质要给她洗胃,
我没有看时间,但袁卓他们赶来的时候起码是大半个小时之后了,白伊华肺里面的积水已经全部泵了出来,她的意识已经清醒了,正在洗胃。由于她已经清醒了,洗胃的痛楚她要全部承受。我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一样,虽然我们都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但那种痛苦仿佛透过精神传递了给我们。这是因我而起的痛苦,如果我没有把他们拉进来,如果我坚持丁颜羚不牵连无辜者的想法,或许有些事情可以好一些;但也许又会有一些事情比现在更坏,谁会知道?而现实就是谁都不知道这命运的齿轮到底依一个怎样的规律转动,当我们处境坎坷的时候我们会抱怨,而当渐入佳境的时候我们又会感恩。天知道这些正常的情感背后是怎样的安排,我们都只能是被摆布的棋子,从来都是事情容易改变人,而人却很难改变事情。
袁卓把雨水带进了医院里面,还有两个师弟和马杜恒都是浑身湿透。我坐在椅子上仰视着他,他的神情明显已经放松了许多,我们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他似乎很愤怒,应该是说终于把愤怒表现出来了。我昨天已经有到过食堂下面的旧车棚,但我却与她失诸交臂,我除了道歉之外没有什么可做。我看见袁卓握紧了双拳青筋暴现,俯视着我的眼睛里烧出火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更别说是对着我,但他很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来打我。不是因为我们身处的场合使我免于挨皮肉之苦,而是他知道我和丁颜羚都已经承受了和他相当甚至比他更甚的痛苦,最重要的是白伊华还活着。不可避免这本来就是一出悲剧,没有人愿意再徒增伤痛。有几个护士在我们之间走过,为我们之间几乎要爆炸了的空气注入了冷凝剂。
我们一直沉默,甚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破坏它,直到白伊华洗完胃。原来她在洗胃的过程中又晕过去了,我难以想象在如此难忍的痛楚之下竟然还可以失去知觉。医生说她至少两天没有进食了,现在给她吊葡萄糖,她睡得很安心,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得如吸血鬼,但她现在的平安简直把我们的世界从灰色变回充满色彩。
白伊华当然是要住院,除了袁卓和白教授留在医院之外我们都回学校给他们拿些日用品,雨虽变小但还没停止。那之后我们所有人都留在了医院,直到在病床上白伊华睁开了眼睛我才敢真真正正地松懈。这意味着席卷我们生命的飓风已化成平静的气流,但代价大到我们难以接受,丁颜羚甚至连亲自为父母扶灵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尸体只能在无人认领之后被火化,我们指望两老的灵魂在看到我们的平安之后能安息归去。
今天过后,不仅是可能,我希望再也没有值得我写下日记的事了,我要马上把它关闭。”
霍杜把日记扔向墙角,砸中了台灯,但玻璃碎裂的声音改变不了他呆滞的神情,屋子里透进的一丝光亮在他眼中都是容不得的,现在的世界只有黑暗和绝望,其他什么都是谎言、都是虚情假意。他突然又想起手机没电了,他去充电,一看上面三位数的未接来电和短信他无动于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胡渣已经有多长,自己的黑眼圈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天没有上班,他的假期早就过了。自从金刚的葬礼之后他越发颓废,手里的枪和这一身警服已经帮不了他任何,现在的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仿佛被扔进了无时间无概念的空间里。
但他的日记还没有到尽头。——2010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