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耿吾将独孤擎带回馨竹院,一路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入室后略问了几句独孤擎的文课进展,忽道:“擎儿,我听说那天你刚入嘉文馆时,跟孙家的孩子闹了点儿误会,有这回事吗?”
独孤擎坦然答道:“是。”便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见师父低眉不语,又道:“师父,那天你没问我,我也就没跟你说,你不会不高兴吧?”
戚耿吾轻笑道:“傻小子,为师怎么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高兴呢?你记住,你是咱们独孤氏的传人,以后行事立言,但求上无愧于苍天,下不违乎本心也就是了,旁的不用多想。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回来之后,高兴说就说,不高兴说就不说,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独孤擎点头答应,顿了顿又道:“师父,我听小挚说那位孙绝云师兄是咱们这一系的内选圣童,那我以后是不是应该跟他多亲近一些呢?”
戚耿吾道:“那倒不必。为师向来不赞同‘内选圣童’之说,因为当年先圣创立遴选圣童之制,意在革除世袭弊端,选贤任能,吐故纳新,而所谓‘内选圣童’顶多只能算是候补人选。既然你已做了圣童,那孙绝云跟咱们独孤氏也就再无瓜葛。你以后不必刻意与他亲近,若是觉得此人可交,跟他走得近一些倒也无妨,若是性情合不来就索性疏远一些。总之全由你自己做主,没有人会勉强你的。”
独孤擎闻言心中一宽,随即又想到今日师父为了保护自己,打傻了那个姓卫的恶人,被秦天主罚去问心峰幽禁七十年,不禁深感难过。事发时他尚在昏迷之中,后来是令狐挚告诉他的。他小小年纪还不懂得如何言谢,只在心里感激师父的恩德,念及今后更觉茫然,踌躇再三,才道:“师父,你先前说我心里的念头不对,还不能学功夫,可是你马上就要走了,那以后谁来教我呢?”
戚耿吾“嗯”了一声,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独孤擎,问道:“你先说说,为师先前让你想的事情,你都想清楚了没有啊?”
独孤擎道:“差不多想清楚了。师父,那天我在竹林里看见有人欺负一只小白猴儿,结果把小白猴儿惹急了,跟那个人打了起来。后来苑老夫子说,世间万物在老天爷眼里本无贵贱之分,咱们人族与灵族也应该是平等的。灵族的妖怪之所以要来害人,大多是因为它们以前也受过人族的欺负。所以我就想,也许这世上的妖怪并不是全都该杀,或许里面有些是不太坏的。原先我还想长大以后要杀光世上所有的妖怪,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以后只杀坏的妖怪。”
戚耿吾道:“世事不可一概而论,灵族中也有善类,正如人族中也有败类一样。倘若像正道那群昏蛋一样,执迷于‘妖无善类’的谬论,以管窥豹,所见必狭。你能想到这些也算不错。除此之外,你还想到了什么?”
独孤擎顿了顿,答道:“我没想太多。”
戚耿吾道:“那我来问你,你将来学成本事之后,还要不要找那只金翎秃鹫报仇啊?”
独孤擎冲口便道:“当然要啊,它害了我奶奶和小蕙,我怎么能饶了它呢?”
戚耿吾道:“可是照你刚才所说,金翎秃鹫或许未必真有那么坏,说不定它以前也是个善类,后来受了人族的欺负才变成那样的。”
独孤擎怒道:“它还不够坏吗?再说我奶奶和小蕙又没有欺负它,它干嘛要来害我们呢?”
戚耿吾道:“擎儿,你要杀金翎秃鹫,必须先学好本事。可你学本事难道就只为了要杀金翎秃鹫吗?”
若在数日之前听到这般问法,独孤擎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但他这些时日以来勤诵道经,涵泳灵息,又随当世大德苑老夫子和修真高手戚氏夫妇读书过活,不知不觉间受其陶染,潜移默化之下,本就不多的戾气已大为消减,本就质朴的性情更见彰明。听到问话后略为思索,答道:“也不全是。我将来学好了本事,自己不会去欺负好人和好妖怪,可也不会让坏人和坏妖怪欺负我,要是有好人和好妖怪被坏人和坏妖怪欺负,我也不让的。”
戚耿吾颇为满意,笑道:“擎儿,你这话说得不错。正己卫道,扬善除恶,正是我辈修真炼道之士的天职,更是我们一线天圣教弟子的本分。你能想到这些,为师深感欣慰。看来你以后在大关节上应该不会再生迷障了。这样吧,从今日起,就让你师娘正式传你道法吧。”
这番话淡淡说来,独孤擎听在耳中却有如雷震,又惊又喜地道:“师父,你是说真的吗?不会又是在哄我吧?”
戚耿吾哈哈笑道:“你放心吧,为师今后都不会再哄你了。”
独孤擎想到终于可以开始习练道法,心中自是欢喜不尽。正在此时,忽听戚辛夷一路叫着“哥哥”奔进屋来,抓住他的手臂,兴冲冲地道:“哥哥,哥哥,我见到你那天说的那只小白猴儿了,它长得好漂亮啊。”
独孤擎奇道:“是吗,你在哪里见到它的?”
戚辛夷道:“就在千卉原上,它躲在崇经堂旁边的花林里。”
独孤擎恍然道:“怪不得这些天来总看不到它的影子,原来是跑到你们那里去了。”
戚耿吾听他们说得热闹,插口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戚辛夷抢着答道:“我们说的是一只小白猴儿,它原本在嘉文馆那边,今天我和程师姐在花林里编花环的时候,却看见它在一棵桂树上荡啊荡的,玩儿得可高兴了。程师姐扔了一块点心给它,它睁着大眼睛不敢吃,我想起来哥哥说过的故事,就先咬了一口,它等了一会儿见我没事,这才下来吃了。——哥哥,你不是说这只小白猴儿很厉害吗,我看它挺老实的呀。”
独孤擎道:“你不去惹它,它自然老实,要是惹恼了它可就麻烦了。”
戚辛夷道:“那我就不去惹它,只给它吃点心。一会儿我让娘多做些香糕蜜饵,明天给它带过去,它一定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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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过后,独孤擎照常来到千寻灵息井中,喊了两声“师父”不得回应,这才想起师父已经被罚去问心峰幽禁了,不免心中落寞,望着下方迷蒙的白雾怔怔出神。
不久秦桑柔带着女儿过来,戚辛夷兀自问着爹爹哪里去了,秦桑柔还不想跟女儿说出实情,只骗她说爹爹有事去正阳殿了。戚辛夷顿感无趣,撇着小嘴儿道:“爹爹也真是的,正阳殿有什么好玩儿的嘛,上午去了下午还要去。”
独孤擎黯然道:“辛夷,师父他……”
秦桑柔打断他道:“擎儿,你过来,师娘教你一手好功夫。”见他有一绺儿头发夹在了衣领中,顺手给他抽出来理顺,悄声在他耳边说道:“先别告诉辛夷你师父去哪儿了,不然她又要大哭大闹了。”
独孤擎“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秦桑柔随即将独孤氏道法的入门口诀一字一句地传授给他。
世间修真各派的道法大多首重培元筑基,采气炼神,一线天独孤氏遗法虽有许多独得之妙,在这一点上却也不能例外。独孤擎此前曾跟秦桑柔学过一些粗浅的炼气法门,也算是微有根基,秦桑柔授完口诀后再稍作提点,便让他自行体悟,然后去一旁督导戚辛夷老实练功,不准胡闹,否则便让她回房自己玩儿去。
戚辛夷因为母亲老是管束自己,不免心生抵触,总想给她添点儿乱子,可是如今父亲不在身边,自己顿时没了靠山,倘若一味胡闹,当真惹恼了这位厉害娘亲,少不了要吃些苦头儿,只得权且当个百依百顺的乖女儿。当下连声答应,并要求母亲再传自己一段心诀,记熟后便盘膝叠手,闭目宁神,有模有样地修炼起来。
独孤擎连日来将打坐功夫习练已熟,很快便思虑尽绝,心田间一派澄明,似能感受到丝丝灵息自周身毛孔中缓缓渗入,与各处穴道里积存的微弱内息交融合一。他依照师娘所授,默运导气真诀,将散储于诸穴的内息一点一滴地催动起来。此时他经脉未通,内息更是细若游丝,运转起来颇为费时,稍一分心便会回涌倒流,前功尽弃。幸而他秉性坚韧,耐得住性子,倒也不觉其苦,直练了半个时辰才暂歇一次。
戚辛夷见哥哥这般专心致志地用功,便不想去扰他,自己闲着又实在无聊,也只能继续安心运功。
独孤擎练到黄昏时分,忽觉身子在灵息中缓缓下沉,离井口又远了几寸,知道是自己体内真气又有进益,不免心中暗喜,自思师娘所授的真诀果然有用,才半日工夫便让他下沉了足有半尺之深,看来以后只需勤勉修行,很快就能能学成一身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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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耿吾趁孩子们午睡时离开馨竹院,秦桑柔默默送到院外石坪上,戚耿吾见她神情委婉,极堪怜爱,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伸指轻抬着她精巧白嫩的下巴,笑道:“怎么,你现在才知道舍不得我了么?”
秦桑柔不觉失笑,柔情横溢地凝视着他,幽幽叹道:“那卫流萤伤得不明不白,你却要背上这口大黑锅,在问心峰幽禁七十年,我是为你觉得不值呢。”
戚耿吾道:“这有什么值不值的?卫流萤不识好歹,我确曾起过害他之念,守护擎儿时也确曾暗藏杀招,只是还没来得及施展,那厮就自己疯掉了。不过细想起来,卫流萤之所以会走火入魔,多半就是因为我在旁边分了他的心神。如此说来,我为他受这七十年的牢狱之灾倒也不算太冤。”
秦桑柔眼圈儿微红,轻声道:“可是你想过咱们的女儿没有?她才这么小,以后每个月只能见你这做爹爹的三次面,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说才好。还有擎儿,他是我们这一脉的圣童,以后还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你这一走,只怕他的课业进境要跟不上人家了。”
戚耿吾沉默片刻,说道:“辛夷心性开朗,纵有不快,过一阵子也就好了。擎儿的道法依例当由天主传授,可是大哥事务繁忙,总归要你多费些心力的。”
秦桑柔背脊略挺,离开丈夫的怀抱,说道:“这个我理会得。你在问心峰左右无事,不妨也多想想如何教导擎儿。”
戚耿吾又和她对视一刻,微笑道:“回去吧。”
他们夫妻二人情深爱重,早已不拘朝暮牵缠,秦桑柔闻言只点一点头,缓步走进院中,转身冲他盈盈一笑,阖上两扇木门后才落下几点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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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峰地处天宇山南段,广可百里,高及万仞,其势如矗地铁塔,擎天石柱,孤绝峭拔,险峻非凡。自峰腰往上,石壁间和山腹中开凿出无数囚室,由低到高共分九层,因此上,此峰又有个别名唤作“九重天牢”。一线天创教六千年来,凡有违犯教规的徒众均在此处服刑受罚。
此番戚耿吾被判幽禁七十年,秦昼轩传谕将他安置在位于峰顶的第九重天牢中。掌管天牢的典狱使给他验明正身、造册画押之后,径直带上峰顶收监。
问心峰顶上透层云,下临无地,戚耿吾临风纵目,襟怀激荡,只想放声长啸以消胸中块磊。
沈丹羽奉命押送,当此情境也颇生感慨,沉声道:“九重天牢向为本教刑罚重地,想不到今日戚圣师遭受无妄之灾,竟也被困于此。不过公道自在人心,教中兄弟都能明白戚圣师的衷曲,还望戚圣师善自珍重,待劫满出关之时,丹羽自当亲迎戚圣师回返正阳殿。”
戚耿吾自嘲一笑,轻叹道:“沈兄弟高情厚谊,戚某很是感激。老弟前途大好,今后行事切须谨慎,莫效戚某这般言行无忌,自惹祸端。”
沈丹羽谦声道:“戚圣师言重了。”
峰顶上有一座天然石洞,洞口立着一道设满符咒的铁栅,二人说话之际,典狱使已拉起铁栅,厉声道:“罪犯戚耿吾,洞内‘天’字号囚室是你的,这就进去吧!”
戚耿吾答应一声,作别沈丹羽,走进山洞。典狱使打开“天”字号囚室,将他关在里面,随即出洞放栅。
囚室内环壁穹顶,一片素白,果有几分法天浑圆之意。地上摆着一床一橱、一桌一凳,都是用大块白石简单雕凿而成,显得十分粗陋。
戚耿吾看罢四周,悠然一叹,自语道:“想我平生追慕先圣风采,一向自负洒脱,疏狂不羁,如今却不明不白地幽禁于此,秋圣祖在天有灵,定要骂我太蠢。”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应声说道:“大丈夫处世既须坚忍,亦须权变。圣祖英明,自有睿鉴,又岂会因此降责于你?”
戚耿吾霍然回首,讶道:“兄长何由到此?”
方才搭话之人正是秦昼轩,他突然在囚室内现身,倒令戚耿吾吃了一惊,暗想虽然自己修为及不上他,也绝无可能近在咫尺却一无所觉,此事委实蹊跷。
秦昼轩歉然道:“正阳殿前形格势禁,愚兄迫不得已,只好委屈贤弟承担这七十年的冤狱,此中曲折还望贤弟谅解。”
戚耿吾忙道:“兄长说哪里话来?彼时小弟嫌疑最大,而且无法洗脱,兄长若不秉公决断,不但外人要说三道四,就是本教中人也不心服。”
秦昼轩微微一笑,直视着他问道:“此间并无外人,贤弟你明白告诉愚兄,那卫流萤究竟是不是伤于你手?”
戚耿吾坦然答道:“不是。小弟虽也曾预留后手却一直未得施展,众人只见护着擎儿的内劲向外鼓荡,便以为是小弟发力反击,实则不然,那是卫流萤真气回潮时牵引所致。据小弟推测,此等情形多半是卫流萤施法不当,走火入魔。或者早就有高人在卫流萤身上种下了什么奇异法咒,他一施展烛心镜就触犯了禁制。”
秦昼轩沉默片刻,说道:“那魏文琦年少气盛,回到幻风堡之后,定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禀报给幽巽老怪。即便幽巽老怪暂时还不会向本教发难,但在舆情和事理上也总是他们幻风堡占了上风,这对本教殊为不利。依贤弟看来,我们该当如何应对?”
戚耿吾不假思索地道:“追本溯源,此事全由那颗‘玄风雄珠’引起,若能设法查出究竟是谁将那颗珠子栽赃给了擎儿,便可洗清本教不少嫌疑,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查出一些重大隐情。”
秦昼轩道:“贤弟所言甚是,那你觉得我该派谁去查证此事最为稳妥?”
戚耿吾皱眉道:“若说查证此事的最佳人选,自然是我三弟聂冲霄,他机警干练,修为精湛,一定不会出错。可是他身为三系圣师,还要督导圣童学业,不能分心旁骛。小弟若非有罪在身,原也可堪此任,只可惜……”正觉无奈,忽见秦昼轩宽和的笑容中似乎蕴有深意,登时明悟道:“兄长此来,莫非就是要派小弟出去查证?”
秦昼轩哈哈笑道:“不错。贤弟无辜受罚已是冤枉,若再虚耗七十载光阴更加不值,倒不如悄然出山,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你一个清白。”
戚耿吾惊喜之余也不免疑惑,问道:“可是兄长已然当众罚我幽禁七十年,我若此时出山,与越狱潜逃何异?”
秦昼轩道:“这你放心,本教自古就有‘以功抵罪’的成例,在押人犯可以自请出外立功,折抵罪刑。此等机密情事,典狱使绝不敢泄露出去,外人也不会知晓。”
戚耿吾犹有顾虑,说道:“不过这要先由九位长老合议首肯之后才行,而且手续颇为繁冗,只怕仓促之间难以获准,平白贻误时机。”
秦昼轩笑道:“愚兄已去隐鹄峰请教过九位长老,他们都以为事急从权,那些繁文缛节不理也罢,已然准许你出山查证了。”
戚耿吾心中大定,抱拳谢道:“兄长为了小弟当真费心了。几位长老的恩德,小弟永铭五内,此番定当查清真相,不负长老和兄长厚望。”
秦昼轩拍拍他肩膀,温颜道:“你尽管去吧,旁人没有本座信符,无权来此探视,即便是桑柔和辛夷要来看你,愚兄也会设法推搪。不过你在外面切须小心在意,万勿泄露行藏,若被旁人发觉你出了问心峰,定然有损圣教名誉。”
说罢从身上脱下一件浅灰色的外袍,披在戚耿吾身上,续道:“这件隐身衣是文长老托我送给你的,穿上它之后,你的形影声气尽数隐匿,只有修为高出你一倍以上之人才能察觉出你的动向。为防万一,你必须时刻隐形匿迹,只有在这间囚室里才能现身。”
戚耿吾这才明白何以先前未能察觉秦昼轩的行踪,不禁暗暗感激文长老对自己的关照之德。
秦昼轩将隐身衣的运用法诀传授给他,又道:“不管能否查到线索,年关之前你必须回来,我可不想让辛夷在除夕夜见不到自己的爹爹。”
戚耿吾默诵真诀,身形倏尔消失,只余声音犹自笑道:“兄长放心,小弟自有分寸。只是小弟一向自诩光明磊落,此番出山却像做贼的一般,藏头缩脑,未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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