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新登位,北胡即大举犯并州,内外恟惧,然帝举止如常,人不见其有忧色。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闻非凡毕恭毕敬地道:“下官奉命提犯官罗辩入京就戮,顺便也办理其他几桩案子。”
程羽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闻大人如今升了刑部督捕司使,这里给闻大人道贺了。闻大人才具出众,将来定然是前程万里,哈哈,哈哈。”
闻非法面露苦笑:“将军说笑了。”
程羽不想与他多啰嗦,正想打发他走开,却听马蹄得得,他转头望去,一个白袍青年驾马而来,正是任停云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随扈,一个是舒海,另一个却不认得。
他不再理会闻非凡,迎上去笑道:“停云兄这几日辛苦,怎么到了中州却不进东都?”
任停云俊秀的脸上略显疲惫,他翻身下马,咳嗽笑道:“事情太多日子又紧,实是抱歉。”
“这话你不用和我说,得去跟亭儿说。”程羽却是不依不饶,又打量萧岩,“这位是谁,怎么面生得很。”萧岩忙与舒海上前行礼:“见过程将军。”任停云笑道:“这是我新收的亲兵萧岩,咱们别杵在这里了,都进去说话。中州按察使许伯英也在衙中,一块去见见他?”说着转头打量闻非凡,微微皱眉。
闻非凡正要上前行礼,程羽却一把拉住任停云往街道上走,将他晾在了一边:“衙门就先别忙着进,我从东都赶到此地,肚子早就饿了,咱们寻个酒馆先去吃饭。”几人边走边说,自顾自地去了。闻非凡心下恚怒,却只能咬牙忍着。
任停云明白程羽心意,笑道:“你也太不给别人面子罢。”程羽不屑道:“这人心术不正,有什么面子好给的。督捕司使虽然只是四品,却是掌管着天下的都头、捕手,权柄非轻。戴云龙做了十余年缉捕使,号称天下第一捕头,按说正是督司的不二人选。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却把这职位授给了姓闻的。”他皱起了眉,“你在东宫呆了几个月,这皮里阳秋的功夫是练出来了啊,分明你也瞧他不顺眼,还有心思应付。”
任停云淡淡说道:“不然你教我怎么办,难道兵部刑部往后就抗着?再说他闻非凡就算有鬼心眼,如今海大人到了刑部,还怕镇不住他。”
程羽嗤笑一声转开了话题:“对了停云兄,我还以为你得知并州军情会赶往北边,没料到你会到了这里来。”
任停云摇头道:“是玉麟拦阻,他说我不宜受范公节度,当出关巡视。”程羽闻言一怔,不禁沉思。
任停云捂住嘴咳嗽几声,又继续说道:“其实无妨,平城之围无足为虑,范公将兵亦必有胜算。况且我已命贺廷玉领兵西出武定,伯昇此番南侵,定然是无功而返。”
几人走进酒楼寻个雅间坐下,程羽笑道:“停云兄了了此间事后与我一道返回东都小住几日,如何?”任停云摇摇头长叹一声:“我也思念亭儿,实在分身乏术,明日我便要赶赴燕州,”他苦笑道,“我真是对亭儿不住。”
程羽问道:“你急着赶去燕州,所为何事?”任停云思忖道:“一来我身负观察黜陟之责,二来贺廷玉、卢思翔来书都说图鞑今春遭遇大雪灾,人畜冻死十之三四,实力大损,是以边境屡启事端。我想,”他秀目中精芒一闪,“你返回东都后,可命李清川部东出华荫关,移驻邺城,整装待命。华荫关交由羽林军驻守。这事我昨日已经给兵部发文。”
程羽讶道:“你要做什么,调兵出关这是大事,非同小可,小心御史参你一本!如今虽说你做了大将军,可我觉得关中之兵你还是别轻易调动的好。”
任停云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答非所问:“我这也是未雨绸缪,”他转开话题咳嗽问道:“方才在街上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窥探?”
“不错,我也有这感觉,”程羽点点头,“若有似无。不管是何方魑魅,咱们喝酒吃饭要紧。”他话音刚落,酒保便端着漆盘走了进来笑嘻嘻道:“几位大人,酒菜来了。”
驿馆之内,闻非凡独对灯火,面上阴晴不定。
新皇继位,自己被提做刑部督捕使,才望颇著的戴云龙却被升了慎刑司使,皇帝的这一任命大出百官所料。大家都觉得戴云龙做了多年缉捕使,武技人品众所周知,是掌管督捕司的最佳人选,闻非凡虽说暂露头角,似乎也升得太快了些,难以服众。
闻非凡心中虽然兴奋,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为官日短,虽然已在刑部培养心腹,毕竟羽翼未丰,将来之事仍然需要小心应对。官场之险恶,并不亚于江湖,自己在朝中又没有靠山,一着不慎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绝对不可以大意,见到任停云程羽这些瞧不起自己的年轻勋贵更是要处处陪着小心,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他正在思索,突觉身后有异,他反应极快,口中低喝道:“什么人?”说话间早已起身向旁一跃,转身时一柄纯青色透明的宝剑已泛着寒光向暗影中那人刺去。
那人并不闪避,闻非凡的玉煌剑眼看要刺到来人身上时却生生止住。
闻非凡收剑入鞘,向来人恭敬行礼道“是师父来了,弟子拜见。”
曲震山从暗处现出身来,面露冷笑:“你竟然还记得为师?”
闻非凡神色谦恭:“弟子一身武技都是师父所授,没齿不忘。”曲震山冷哼一声,又道:“这把剑是顾剑鸣的兵器,你既是救了他一命,如何不把兵器还他。”
闻非凡恭谨道:“弟子虽是救出了顾教兄,只是这兵器太过打眼,若顾兄携带,定然会被人识破身份,到那时朝廷再行追捕,不但顾兄难逃一死,就连弟子也是自身难保,尚请师父明鉴。”
曲震山闻言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忍字功是修炼得一流,便不再讥讽,抽来一张椅子自己坐了,“若不是你救出了顾剑鸣,为师今日也难见天日。二位神君眼下如何?”
闻非凡端上茶来:“师父请茶。”又转身将门栓死以防有人闯入,这才回话道:“二位神君眼下还在刑部大牢之中,黑水神君武艺已废,牢中看守严密,难以救脱,况且救人之事可一不可再,这事为难得紧。”
原来当日闻非凡戴云龙召集江湖豪杰端了先天教坛,却让曲震山走脱,闻非凡一心想得到的天魔大法秘籍也不见踪影。闻非凡心知先天教并未能根除,他也是手段非常之人,回京之后便教自己的心腹在狱中使了个掉包计,找了个与顾剑鸣形貌相似的死囚顶替他上了刑场。回头又让顾剑鸣假装暴病而卒,终于设法将他送出了刑部大牢。
闻非凡甘冒奇险救出顾剑鸣,乃是深思熟虑,意在与先天教讲和,为自己在江湖上找个盟友,实有狡兔三窟之意。可是此事风险极大,到现在他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再要他去救黑水、赤火两个神君,那是万万不干的。再说让这两个高手逃出生天,先天教势力大张,也是难以控制。
曲震山声音冷得象结了冰:“若不是超尘本事通天,两位神君又岂会身陷囹圄。”
闻非凡神色不变:“弟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曲震山死死地盯着他:“当初是你设下圈套将顾剑鸣落入官府手中,后来你又救他出来,究竟是什么用意?”
闻非凡苦笑一声:“当日顾教兄。。。”曲震山打断他道:“你早已叛出本教,这教兄二字不必挂在嘴上。”
“是,当日顾兄在京中闹出动静实在太大,西京乃天子脚下,顾兄行事震怒了皇帝,是以官府全力缉拿于他,弟子又在官中出力,这也是逼不得已。弟子后来救出顾兄,也是念在当年的香火之情。”
曲震山闻言不语,半晌方开口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这人心机太深,我从来都没能把你看透,你做这些事的用意,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教中年轻弟子之中,你,皇甫濬和顾剑鸣是最有可能接任教主的。三人之中你年岁最长,势力却最为单薄,是以后来你叛教出走。为师虽然甚为失望,但念在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也没有怎么为难你。万没想到你入京投靠官府反与本教为敌,险些覆灭本教,如今你又反过来救出顾剑鸣,行事当真高深莫测。”
闻非凡正在思索如何回答,曲震山又道:“当日我从梁王陵逃出,便躲在皇甫世家一直不敢现身,直到顾剑鸣逃出京城找上门来。我并没有提到你,只说皇甫濬谋刺太子,被任停云、程羽所杀。。。皇甫世家的那位老爷子,真是好功夫。”他说着微微眯上眼。
闻非凡心中一动:“师父此番前来。。。”
“任停云微服至此,今日程羽也来了。”
“是,他们明日动身。”闻非凡不动声色地道,他已从中州按察使许伯英那里得知这两人明日离开河阳。“任停云北往燕州,程羽回东都。”
“这两人我是打不过的,自然会有皇甫家的人去找他们。这些年皇甫世家行事诡秘韬光隐晦,却是培植了好大势力,由他们出手再好不过。”
“那天魔大法秘籍,师父交给顾兄了么?”闻非凡终于忍不住问道。
曲震山扫他一眼:“你是想知道那本秘籍的下落,还是想知道顾剑鸣是不是做了教主?你既已不再侍奉无生老母,那么这两件事都与你没什么干系。你我师徒情分,就到今日止。日后若有教中兄弟来找你寻仇,你就自求多福罢。”
曲震山说罢便推开窗户纵身跃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闻非凡盯着桌上那盏铜灯许久许久,突然冷笑一声:“顾剑鸣做教主,他有复兴的本事么?”
第二日任停云与程羽各自道别,分道扬镳一个向北,一个往南而去。
中州之地一马平川,平展展的大地上麦田一望无际。如今已到麦熟之季,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金灿灿。程羽二人与一支商队错肩而过,眼见前面不远处有个长亭,里面坐着三个歇息的旅人,王皋问道:“大人,咱们要不要到前面歇歇脚吃点干粮?”程羽笑道:“你肚子就饥了么,那就歇会罢。”“好嘞。”王皋快活地应了一声,驾马冲到他前面往长亭而去。
程羽心中忽生警兆,他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杀气,忙喝道:“王皋,停下,别过去。”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嗤嗤两声,亭中射出两支袖箭,王皋闷哼一声从马上载倒,当即身亡。与此同时,两支飞镖一前一后,射人射马,已经到了程羽面前。
只见红光一闪,程羽已经持刀在手,刀风过处,将两支镖生生截下。
遭遇刺杀时骑在马上极其被动,程羽紧接着立即弃马,飞身跃开将血炼宝刀一架,叮的一声挡住了射来的袖箭。同时他发觉身后有人从麦田里跳至驿道上,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两个剽悍的身影已从长亭中跃出,朝自己扑过来。长亭里还有一个人,拿起了一张小弩。
形势危急。程羽完全凭着沙场百战炼就的直觉与反应,低喝一声纵身跃起,从两人头上越过朝那个架弩的杀手扑去。
那张弩的刺客身段娇小,看来是个女子。见程羽眨眼间已经扑到自己身前,她立即抽出一柄剑朝程羽刺来。
只见眼前红光闪动,转瞬间叮叮当当之声连响了数十下,便如珍珠落玉盘一般。她知道身前这人武艺深湛,因此不假思索便使出了平日里练得最纯熟的一套快剑,竟然给她挡住了程玉这快如闪电的风云十八刀。这一交手下来她顿觉手臂酸软真力不继,不禁心下大骇,知道对手比自己强出太多,连忙纵身后退。
程羽亦是大出意外,原以为能从这边杀开一条路,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还能将自己拦住。他哪里知道再给她劈上几刀,这女子马上就会命丧当场。
脑后风响,另两个杀手已经赶到。程羽转身挥刀,又是一番疾风暴雨般的快攻,敌住了一对狼牙刀和一把袖中剑。
刀意凌厉,剑影变幻。
“鬼见愁吴良和袖里乾坤胜英杰!”程羽点破对方来历,身子斜飞,从长亭里逃出。
因为第四个杀手的倭刀已经袭到,又快,又准,又狠。
樱花一刀流!
那把倭刀直追过来,红光白光在空中交错闪烁,叮叮当当。
程羽突然顿住身形右手一翻刀劲成圆,血炼刀连划数圈,那杀手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可是吴良与胜英杰已经追到,那女子也跟了过来,准备伺机放出暗器。
四个蒙面人,四个好手,除了那女子武技稍弱,其他三个都很扎手。
四个杀手,来历完全不同,两个在江湖销声匿迹十余年的大盗,一个女人,一个倭国武士,是什么人这么渴望夺取自己性命?
要是单打独斗,他完全有必胜的信心,但是,现在是四个。
于是他只能,逃。
吸气,纵身,人已在五丈开外,同时嘴里打一个忽哨。那匹精壮的栗色战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箭一般向他逃跑的方向窜了过去。
轻功再好,也赶不上一匹千里马,要扭转形势,还得要靠战马!
那四人顿时醒悟,知道他是要逃跑,那女子手臂一抬,嗤地射出一支袖箭,另外三人发足狂奔,紧追而来。
战马飞奔,程羽斜刺里截上,正待跃上,脑后风声厉响,他看也不看将刀一背,叮地将袖箭击飞。可是就差这一丝一毫,战马已经窜到了前面,那三个杀手已经追到!
程羽暴喝一声,在这危急当口激发出了生命全部潜能,身影如电跃出,左手抓住了马辔。他身躯被拖在空中,紧接着一个倒翻筋斗坐在了马鞍之上。
四个杀手见他如此身手都是暗自心惊,可是若给他逃入东都便再难有这么好的截杀时机,因此毫不犹豫继续追赶。
战马奔驰迅捷,程羽跨上了马背那三人便再也追他不上,眼看距离就要拉远,身后几人身影已经次第拉开,程羽突然一勒缰绳,骏马一声嘶鸣,忽地来了个原地转身。那东倭武士第一个追到,程羽身躯水平斜出,红光闪烁,竟在一瞬间连出六刀!
雷霆六击,程家堡的看家绝技,被他一招使出。
噗噗噗噗,鲜血四溅,倭国武士双手俱断,头颅飞出数丈之外,他僵立,然后仆倒。
程羽已经跳下马来,这时吴良与胜英杰双双赶到。
吴良双刀翻飞,一片刀光眩目,狂风鼓浪刀,罩住程羽头颈胸腹。
胜英杰双袖一拂,方寸之间藏天地,剑意大盛。
“鬼见愁,见鬼去吧!”程羽英俊的面容之上杀气凛凛,迎刀而上。
他的刀划一个圆圈拦开了吴良的双刀,只一个照面身躯逼到了吴良面前。
噗地一声,胜英杰的袖中剑从程羽右胁之下刺入。程羽拼着挨下这一剑,先全力对付鬼见愁吴良。
红光一闪,吴良颈上鲜血狂喷,颈动脉已被划断。
刺中了程羽,可是胜英杰只感到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浑身血液都凉了,这个人太可怖。
他想退,抽剑,剑不动。然后他听见惊天动地一声暴喝,程羽的刀从他胸口穿过!
程羽抽刀,伸手在胜英杰额头一推,他颓然倒下。
顷刻之间,三名高手全部毙命。程羽浑身染红,那把暗红色的横刀之上还在滴着鲜血。他昂然挺立,气概凛然。有如将军独踏连营浴血归来。
方才连杀三人,程羽将自己的勇气、谋略、武技都发挥到了极致。如今他已是精疲力竭,丹田之内空空如也,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胁下剧痛难当,兀自强打精神挺立着,对最后一个杀手从容微笑道:“就剩你一个了,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罢。”
那女子站在三丈之外,娇躯颤栗,牙齿格格打战,动弹不得。
程羽哈哈干笑:“怎么,不敢与我交手么?”他面容突转狰狞:“既是不敢,还不弃剑跪下!”
那女子眼中流露出恐惧已极的神色,她说什么也不敢再与这男子正面交手,发袖箭,她一想便放弃了,那对他根本没有威胁,对手轻功那么好,只怕自己一转身就丢了性命。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她终于呛啷一声弃了剑,双膝一软跪倒:“求你,不要杀我。”
他奶奶的,声音还真好听。程羽突然想笑,这当口自己居然还能想到这些!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真气流转,强撑着走上前去,凝聚起仅有的这一点内力伸手封住了女子的穴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那女子不敢反抗,见程羽坐倒才醒悟其实他已经内力耗尽。眼中顿时流露出懊悔,羞愧,愤怒,绝望的神色。只恨自己斗志全消束手就擒,上了他的大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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