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郡王出事的消息经飞羽急递,五月底就传回了金国中都。金帝急招赵王入宫,将密报用力向赵王扔去,怒吼:“康儿怎么回事?他会全军覆没?这小子在搞什么鬼?你教出的好儿子!连朕都敢欺瞒!!”
赵王跪在地上,捡起密报看过,汗流浃背地磕头:“父皇息怒。康儿带的是新招安的山东盗,不通水性,如在太湖遇袭,必然无幸。”
金帝烦躁地道:“那些人死就死了,朕只问康儿,康儿!朕知道他会水!自己要当钦使,自己要去临安,现在人在哪?!议和怎么办?”
赵王惶恐地道:“康,康儿一直,一直没有过消息回来。议和,议和应该没问题,张尚书已经到临安了,两淮战事也还顺利。”
金帝冷静下来:“这倒是,那小子说能拿下两淮,现在就快成了。”
赵王期期艾艾地道:“父皇,康儿一直没消息,或许是被江湖高手刁难了。儿臣能不能,能不能派个替身去临安,让张尚书证明那就是康儿?这样,那些江湖人会以为自己抓错人了,康儿就能脱身了。张尚书回来时也不必带那替身,等到康儿有信,咱们再招替身回国,一入境就换回康儿。”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自己的父亲,因为,正是他要自己的儿子去带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回来,那么,他的儿子只能是杨康,才能接近她,才能留在她身边,潜移默化,动摇其心志。
“康儿要隐瞒身份在宋国活动?为什么不先告诉朕?!你还帮他先斩后奏!”金帝盯着自己的六儿子,阴沉地道:“说实话。洪烈啊洪烈,你以为朕查不出来吗?”
赵王一震,犹豫半晌,重重磕下一个头,额贴着地上冰凉的金砖,轻声道:“他伪造了身世,化名杨康,有机会参与宋国西征,利用吴曦,消磨宋国国力。”
金帝皱眉:“太危险了,叫他回来,另外派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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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府。正院。
赵王妃没有实权,也就消息闭塞,但赵王爷刚出门,丫鬟苏巧云就一脸恐惧地跑来道:“王妃不好了!小王爷留下的厉侍卫说,他们接到急报,小王爷在太湖遇水匪,全军覆没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小王爷!没有小王爷支持,我,我如何能坐稳王妃的位置?赵王妃又惊又怕,当场昏厥。
苏巧云急得拍她脸,掐她人中,“王妃!王妃!来人啊,快招太医,王妃昏过去了。”
赵王回府,听闻王妃有恙,立刻去看望她。
门外一太医见他就跪下:“恭喜王爷,王妃有喜。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是吗?”赵王愣了愣,慢慢转过屏风,走到床边,掀起帐子,望着还昏迷着的人。真的很像她,特别是这样不动的时候。目光移向腹部。有被子覆盖,什么都看不出来,但那里面,有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是他的骨血,他的延续。赵王的眼神温柔起来。
端着盅碧粳米粥的苏巧云,在门口听到太医的话,一样愣了愣,然后,急急火火地想进房,粗手笨脚地打碎盅,又心惊胆战地求王爷饶恕,手忙脚乱地收拾。
什么味?太医用力嗅了嗅,目光在那小丫鬟身上打个转,垂下头去,明哲保身。
苏巧云一边擦地,一边愤慨:这女人也太不合作了,小王爷天衣无缝的计划啊。王妃唯有一子,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仰药自尽,很正常嘛,外人不会怀疑的。而王爷,只会当那假货失了靠山,害怕被揭穿,畏罪自杀。死无对证,没有人能证明一具尸体不是赵王妃,赵王府的声誉就保住了。她,她怎么可以怀孕?怎么可以?!看王爷对小王爷就知道了,王爷是很爱孩子的。亲生骨肉没出世就没了,王爷能不追究吗?就是没查出来,他也可能一怒之下,就把侍候的人连我在内统统打死。怀胎要十个月呢,暂时不动手,小王爷应该不会怪罪吧?赶紧告诉厉侍卫,等小王爷重新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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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府。侧院。
侧夫人乌古论映竹倚着窗台,默默凝视残月。月孤寂,人也孤寂。
她的贴身丫鬟喜儿兴奋地跑回来:“小姐,喜事啊,老爷派人来说,常山王在太湖遇水匪,已经完蛋了,小姐你终于要出头了……”
乌古论映竹一震,“爹派来的人呢?叫他来,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对乌古论氏实在是太重要了,乌古论德升打听得很详细,传话的人也口齿伶俐,说得很清楚:常山王过太湖时被水匪袭击,凿船沉尸,全队五百余人,没有一个逃出来,常山王,已经死了。言之凿凿。
晴天霹雳。乌古论映竹满心不愿相信,顾不得仪容,急匆匆地去王妃那找王爷。
王爷正在陪伴王妃,乌古论映竹闯进去,抓住王爷的衣袖,美目含泪,声音凄婉,“王爷,你告诉我,小王爷没有事,小王爷还活着,他会回来的,对不对?”
“你也知道了?”赵王以为她是听说了传言,反正很快第二份急报就会到了,禀告常山王当夜不在队中的急报,因此赵王毫不在意,握着他的新夫人的手拍拍,安慰道:“你放心吧,宋国在寻人,会找到康儿的。”
乌古论映竹听说的可是完颜康已死,闻言只觉全身发冷。看看安之若素的王爷,再看看一手按腹、一脸娇羞幸福的王妃,她用力抽出手来,“你不派人去?!你们又要有孩子了,你们根本不在乎阿康!”愤然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乌古论映竹找了块木牌,提笔写灵位。“完颜康之灵”,不是皇孙,不是郡王,只是完颜康。一面写一面哭:“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武功很好吗?怎么没能逃出来?你就爱吹牛……为什么要去宋国,好远,我没法去找你……你那么爱美,湖里却有鱼虾,它们咬你怎么办?……你孝顺,结果呢?只有我会为你伤心,只有我一个啊……”
那一夜,她烧了很多纸钱,流了很多眼泪,说了很多话。完颜康死了,乌古论映竹也死了。
转天一早,害怕的喜儿想回府一趟找夫人来劝劝小姐,却被小姐叫住去拿冰袋。等她回来,她那夜里还哭得痛不欲生的小姐,已经在对镜细细打扮了,接过冰袋敷在眼上,片刻眼皮消肿。
一身烟霞色曳地长裙,额头上点着深紫色宝石额饰,手中持一柄精巧的苏州美人扇,扇面上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紫光粼粼,与额饰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我美嘛?”乌古论映竹转了一圈,裙裾飘起,翩然欲飞。
“太美了,小姐,你真是太美了。”喜儿看呆了,伺候小姐快两年了,她还从没见过小姐这么盛装打扮呢。
乌古论映竹用团扇掩口,莞尔一笑,优雅中带着妩媚,华贵中透出妖娆。轻移莲步,向门口走去。
喜儿慌忙跟上,“小姐,您要去哪啊?”
乌古论映竹淡淡地道:“我昨夜对王爷失礼,当然要去赔罪。这时候王爷该下朝回来了。”
赵王陡见乌古论映竹,也是惊艳。他身体健康,有正常的欲望,以前是自己压抑了,但前些时被挑起,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现在那人又有孕,不能侍寝,他总要解决问题。秋波流慧,巧笑嫣然,其实,红袖添香也没什么不好。已经对不起惜弱了,一个还是两个,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那一夜,他心爱的女人,跟着那个苍老得他认不出来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为她而忍受的父皇的压力、朝臣的冷眼、兄弟的嘲弄,全都成了笑话。他贵为皇子,岂无佳丽?十八年来,不纳姬妾,专宠一人,他做的还不够吗?难道真要开膛剖肚、剜心掏肺给她看?
康儿说,有些人,就是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他当然就是在说惜弱。不出三年,康儿就会带她回来,当她看到自己已经娇妻美妾环绕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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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郡王完了的消息开始在皇亲国戚中口耳相传。
五月中参与过商议议和条件的实权重臣,完全不信拟定了整个对宋作战计划的人会阴沟里翻船,置若罔闻,也警告本家子弟慎言。而那些小官小吏、空头爵爷,消息不畅,只是道听途说,就信以为真,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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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王府(英王,完颜洪衍,金国四皇子)。
清平郡主完颜煌懒懒地躺着看游记,翻了几页就郁闷地扔下了。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
……
她也想去看烟雨江南,看西湖十景,感受南国的那份精致、优雅与闲适。她长到十八岁,一直就困在英王府这一亩三分地里,出门最远才到过郊外猎场。议和,又不是打仗,毫无危险,她可以跟去的啊,沿路看风景,多棒。康弟却不肯帮她向皇爷爷求情,一个人玩去了。真是个坏小子。
她的嫡亲哥哥完颜炯眉飞色舞地跑来。
“哥!什么事这么高兴?”完颜煌笑问。
完颜炯压低声音道:“阿康出事了。他过太湖时遇到水匪,全军覆没。应该,是死了。”
完颜煌不信:“不可能。康弟武功很好,又会水,区区水匪,杀不了他。”
完颜炯道:“我听太医说的,赵王妃生生给吓晕了,差点滑胎。这事不会错的。”紧张地盯着妹妹,吞吞吐吐地道,“妹妹,皇爷爷一向喜欢你,你看,荣王倒了,现在阿康也死了,赵王妃肚里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就是生下男孩,也未必能养活的嘛。现在各王府都有机会了,你能不能,能不能进宫……”
完颜煌惊讶地望着他,正色道:“哥,不是妹妹不帮你,而是,这根本不是机会啊。这次议和,康弟怎么都不肯带我去,我想,他一定早就知道路上会出事,那么他本人怎么会有事呢?三伯一倒,六叔一枝独秀,势力大涨,不可轻犯……”
完颜炯怒道:“康弟康弟,你总是向着那小子!”
“哥-哥!”完颜煌拉着他,诚恳地道:“哥,我和康弟再合得来,也只是堂姐弟,我和你,才是嫡亲兄妹,荣辱与共。还记得,我和康弟是怎么结交的吗?”
完颜炯冷笑:“当然记得。那年你五岁,他在御宴上嘲笑阿炆是‘奴才的奴才’,还诡言狡辩,蛊惑皇爷爷,我们一气之下就一起去教训他。你,那么的小,胆子可大,面对我们五个人,也敢挡在他前面维护他。”
完颜煌想起往事,悠悠地道:“是啊,那时我胆子可大了。是哥哥你怕伤了我,拦住其他人。你在和他们打架,康弟却置你于不顾,趁这个机会拉着我就跑了,去找皇爷爷告状,说四个堂兄合起来欺负我一个,你为了我在和他们打架,让康弟先带我走。结果,你受了伤,阿炆他们四个都受了罚,反倒是康弟,毫发无伤。”说到这,语声冷厉,“完颜康天性凉薄,只要价钱合适,他可以出卖任何人。危难关头,会挺身而出保护我的,是哥哥你。”
完颜炯怔怔地望着妹妹,他从来没想过,这个总跟堂弟一起玩的妹妹,是懂得他的心意,记得他的爱护的。“那你帮我。”
完颜煌垂目道:“你知道的事,荆、寿二府也能知道,当有所为。现在还在和宋国交战呢,兄弟阋墙,可不是好事,皇爷爷一定不喜的,我们,就暂时静观其变吧。反正康弟是生是死,再过十天半月,必见分晓。如果真的……妹当全力以赴,助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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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员外郎李元忠偷偷怀抱一叠供词求见皇上:“……皇上,此事千真万确!故荣王妃满脸惊惧愤恨,绝非自杀!她和两位郡主、一位皇孙,都是被人杀害的啊。微臣已查证属实,就是常山王所为。”
金帝随意地翻着供词,“三月份的事,你现在才查清楚?”
李元忠讷讷地道:“因为牵涉逆案,人犯多不配合,才,才迁延至今。”
金帝冷笑:“是听说了焕儿出事,才敢出头吧。又是朕的哪个儿子不安分了?”
李元忠大恐:“皇上不是的,微臣只是想为亡者申冤……”
“滚!”金帝就手用供词砸去。
李元忠连滚带爬地逃出去,将出殿门,只听背后冰冷的语气道“朕听说后,对常山王很恼火,记住了?”他也不敢回头,连声重复“记住了,微臣记住了”。
金帝疲惫地倒在龙椅上,显出老态。这个椅子,其实很不舒服,却有无数人都想要坐上来。
焕儿焕儿,你好狠啊。你有没有想过,朕已经是老人了!知道孙子孙女死的真相,朕能不难受吗?你一向做事干净,怎么会留下把柄?你只是,要一个长留宋国的缘由吧。早点回来呗,朕的子孙里唯有你可造,朕想要你回来学学政事,将来接位。你若真的出事,我大金国国土再广,朕之后又有谁能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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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日,第二份急报就到了。比第一份详细许多,大意是说:经查,常山王吉人天相,当夜不在队中,应该安然无恙,张尚书已向宋廷施加压力,很快就能找到他。
闻讯,几家欢喜几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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