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将来于阗一见,不会太顺利。如此把柄授于人手,固城怎会是好相与的?只怕不得不应下些旁的。
郎怀正自凝眉,明达提着短剑从外面回来。只一眼,她便瞧出郎怀心中有大疑虑。本来雀跃的心绪也沉静下来,明达静静坐在她身边,拾起拆开的信,仔细去看。
一刻功夫,她便明白来龙去脉。就着烛火将信纸燃烧成灰,明达低声道:“我这个姐姐,心思极细腻。当日不过被你吓唬回去,只要稍一多想,她便会觉察到,阿怀你其实是女子的事实。”
“我只怕,固城借此为要挟,让我做于大唐不利之事。又或者,将来她不满足于土蕃一处,竟起逐鹿之心。我……”郎怀越想越是胆寒,索性住口不言。
“写信,告诉七哥吧。”明达只思虑片刻,就拿了主意出来,“若说赌固城姐姐,我宁肯相信七哥。有他一力维护,便是传回长安,又能奈你何?”
郎怀一愣,这才笑起来,道:“真是当局者迷。”
“信你来写,可别傻乎乎直言,拐弯抹角些。”明达眨着眼道:“我也写。七哥若学那些迂腐人的歪注意,我便一辈子都不理会他。”
一块大石头落地,郎怀笑道:“偏你鬼点子多。走吧,可是要练剑?”
“自然要练。”明达拉住郎怀的臂膀,偎依过去,柔声道:“阿怀,若真有一日,天下人知晓你是女子,你待如何?”
“郎怀自问二十年来,无愧于人。”郎怀将明达温暖的素手包住,浅笑道:“天下人便是知晓我是女子,你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战局再次进入焦灼状态。丛沧澜瑚悍不畏死,亲掌重兵,骑杀在外。土蕃人本就生的魁梧,着实让初次交手的于羌营吃了亏。但唐军粮草充沛,又占着地利人和,尽管小输几阵,反而激发了那些没见过真血的士卒士气。
开战月余后,形势开始往大唐一方偏转。固山营主将李进伤愈,首战战土蕃大将蒙参。二人你来我往不下几百回合,一度吸引全场人的目光。
稳坐城上的丛沧澜瑚从一开始自信满满,到后来如坐针毡。终于在李进陌刀横封,劈断了蒙参的兵器后,丛沧澜瑚猛然站起身。
李进越战越勇,带着十足的傲气,连劈十余下,将蒙参枭首,斩于城下。
沉默半晌后,爆发出唐军的大吼来。这个蒙参勇猛顽强,已然击败十余位大唐军中将领,唐军颇有些畏惧他。此刻战场单挑,被李进力斩,着实让唐军狠狠出口恶气。
消息传回中军大帐,郎怀撇下其余的邸报,大笑道:“力斩蒙参?好!”她对陶钧道:“传我军令,今夜围城不攻,全军吃肉!”
是夜,唐军在距离碎叶城羽箭触及不到的距离扎营开火,炖肉香气香飘十里,美酒人人有份。诸国营中各族猛士们甚至扯开喉咙,在火堆之前纵情高歌。
“好听是好听,就是不甚懂他唱些个什么。”路老三怀里抱着酒坛子,边狂饮边对身边的郎怀道:“你可知道?”
“他是乌孙国人,唱的是乌孙国俚曲。这曲子大概是说男子汉生于俗尘世中,自该潇洒快活。若有仇怨,则痛快报仇。若有乐事,则痛快喝酒。”郎怀仔细听了听,大概解释罢,道:“听着图一乐,三哥何必较真?”
路老三已然半醉,憨憨一笑道:“说的也是!”言罢,果真不再开口,只笑嘻嘻喝着酒。
如此惬意,自然让城楼上值守的土蕃士卒羡慕又妒忌。然而家乡万里遥,能否活着都已经是未知数,不过能徒劳思乡,仅此而已。
次日,唐军休整之后,攻势更猛。隆尔逊率军在前,更打出用土蕃文字书写的有德煌赞普名号的旗帜,让土蕃人惊疑不定。
休战之时,诸国营那些会土蕃语的汉子,便在城外高声大呼,无非是丛沧澜瑚乃杀父屠兄的罪人,如今伟大的仁摩赞普嫡长孙德煌赞普隆尔逊归来,投降者不杀不罪,顽抗者自堕迷途,将永远无法魂归圣城逻些。
如此日夜轮替,至诚三年六月方过,土蕃士气低迷,纵丛沧澜瑚再负隅顽抗,逃离者甚众。碎叶城破,不过旦夕。
这夜里,郎怀升帐聚齐各营将领,布置下一步行动。
“如今城中守军满算不过三万,到此地步,丛沧澜瑚定会寻机逃走。诸国营依旧巡走外围,遇见可疑人等,当即拿下,宁肯事后补偿,不可放过一人。破城之后,各军主将约束人手,降者缴械羁押不杀,顽抗者杀无赦。”郎怀看了看在座的,尉迟延光面色犹豫,几次嗫嚅,终究没说什么。
将一切看在眼里,郎怀道:“龟兹送来的破城弩大约两三日便会送到,本将计化零为整,强攻一处。不知哪位请战?”
话音方落,路老三先道:“我!”而后这位憨厚汉子才觉出不妥,挠头道:“我大约不成,老子带的刀斧营,没几个会的。”
破城弩不比普通弓弩,非经过训练,不能彻底发挥出其中威力。郎怀眼瞅着诸人面色激越,却不得不思量自己手下有无会用的人,不由暗叹口气——这等好东西,制作周期长,损耗却极大。若非李遇一力排除众议,只怕也难装备起数百张配备足够箭矢的破城弩来。
“前锋营中倒多精通此弩的士卒,本将将派前锋营持破城弩强攻西北。西北城破,碎叶定将大乱。还请诸位莫错失良机。”郎怀朗声说罢,道:“固山营德煌赞普留步,其余的请回吧。”
第157章 安此亿兆生(四)
帐中很快安静下来,陶钧恭敬地奉上茶水,带着笑与隆尔逊道:“赞普宽坐,小的告退了。”
隆尔逊矜持地点点头,对陶钧的态度心下显得极为满意。他端起茶斗,见是一只色做靛蓝的深斗,内里茶汤在烛火的映衬下清亮,一股清淡香气涌入鼻端,倒真让人有一种舒然之感。
郎怀在内帐换了常穿的茶白窄袖,缂丝腰带上坠了块儿阴刻的玉佩。她走出来,在主位坐下,一副寻常口气道:“留赞普,是为了些约定,也为了些私事。”
隆尔逊放下茶斗,也是满面春风,道:“沐公请讲,何必如此见外?隆尔逊能够翻身,全都赖于沐公。此恩隆尔逊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先公后私,我便直言了。”郎怀自斟了碗茶,翘着二郎腿,道:“赞普所求,我意碎叶一战后,由六王辅佐挥师南下,直捣黄龙。赞普也知道,逻些再无可用之兵,这一趟应该顺利。”
隆尔逊心下狂喜,果然如此,蛰伏数年终有所得,他难免喜形于色,道:“如此,隆尔逊谢沐公!”
“赞普,但这笔军费开支,大唐的确承担不起。您看?”郎怀笑得如同狐狸一般,隆尔逊却早有预料,道:“自然该由我土蕃承担!大唐为我土蕃匡扶社稷,出兵出将,这银钱上,自该由我们承担。但沐公也知晓,这笔钱,只能待我回土蕃后,才能交付。您看……”
“签订国书,以朝贡来还。赞普意下如何?”郎怀捏着下巴,虽然知晓这都是假的,但戏做全套,才能稳下隆尔逊,好设局击杀。
这等面子都被顾及的好事,隆尔逊忙不迭应道:“沐公如此宽宏大量,隆尔逊焉有不从之理?只不知晓,这军费需几何?”
“十万两,不多不少,恰到其处。”郎怀带着市侩,笑道:“兵发三月,赞普重入逻些,还望您记得郎怀曾经的好处。”
隆尔逊咬咬牙,道:“就依沐公所言,明日我便带印信来,和沐公签订国书。”
“好爽快!”郎怀一拍桌子,二人又说几句,郎怀转了口风,道:“想必赞普也知晓,我沐公府家大业大,在这西域很有些产业的,商行也早就开到逻些。这今后,还得靠赞普照顾生意啊。”
隆尔逊就怕她不要好处,听罢这话,松了口气,忙道:“这些都是我该做的。还请沐公放心,有我在一日,沐公府在土蕃的生意,定稳赚不亏!”
叮一声,茶斗碰撞。两个年轻人心怀叵测,笑意盈盈地饮干杯中茶水。一个算计着今后的宏图大展,一个策划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做掉眼前人。
其乐融融也。
至诚三年八月十六日。
破城弩的弩箭威力巨大,已然将东南两处城楼上的活人尽数射杀。土蕃无人敢上城楼,襄营勇营的战士们架起云梯,喊着号子冲上城墙。
此消彼长,土蕃见唐军越战越勇,愈发畏惧。只消一个多时辰,西门上已然遍布唐军。
半身染血,花不喇从战场上退回来,奔入厅上,带着无奈,低声道:“赞普,逃吧!”
丛苍澜瑚唇上有血印,眼神呆滞,道:“花不喇,连你也说,我该逃走么?”
“赞普!您这是……”花不喇悚然惊道:“赞普,您是我们土蕃几十年难有的英雄,只要回到逻些,您还是云中最勇猛的苍鹰!土蕃没了蒙参,没了花不喇,都不要紧。但若没有赞普,赞蒙和普光王,只怕再无活路啊!”
提及固城公主和儿子索尔,丛苍澜瑚茫然的眼里聚集起了一束光。他站起身来,抓住花不喇的肩膀,道:“对,还有固城和索尔!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他气力极大,花不喇身上带伤,疼得钻心,但见他终于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忙道:“还有一万能打的,马匹不多,只有五六百匹!”
“你现在就去集结,我们,我们从西边儿冲出去!”丛苍澜瑚恢复了神志,道:“唐军从西北破城,定料不到我们敢从西北突围。杀人抢马,我们能走多少走多少!只要再给我十来年,安西迟早还是我的!”
“是!属下这就去!”花不喇正要离开,丛苍澜瑚手扣着腰间玉跨,想起固城临别当日,亲手为他整理衣着,系上这条从长安带来的玉跨,曾说生死关头,可打开一阅。他心中一动,喝道:“且等等!”说话间丛苍澜瑚抽开玉跨,也顾不得研究什么机关,狠狠砸在地上。
其中一片玉果然中空,里面是上好的帛巾,纤薄的材质让它轻易塞进玉中。丛苍澜瑚迫不及待拾起来,眼神从那极为漂亮的土蕃文字上划过,眉头越皱越紧。
固城要他真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和郎怀谈判诈降。以郎怀外表冷咧内则柔软的性子,定不愿枉造杀孽。届时,丛苍澜瑚只带心腹,乘其不备迅速逃离,茫茫大漠,不过小心些,又怎会逃不回来?
丛苍澜瑚几经犹豫,固城一向料事如神。若早早听她所言,如今安西半壁早已牢牢握在土蕃手中,哪里会是今日局面?
他挥挥手,忠心的死士在他面前跪下。
“你去告诉郎怀,我愿意投降。只要求她,莫要再杀我士兵。”丛苍澜瑚眯着眼睛,道:“动静要大,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死士明显被这句话惊到,愣了片刻,才重重应了声:“是!”
“赞普?”花不喇心思直爽,还没懂得其中道理。丛苍澜瑚低声说了几句,花不喇道:“一切听赞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