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作者:衣冠正伦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恶补有关成汉的资讯种种,今次南行,他并不是前线领兵战将,建策于后,自然就需要对成汉政权有一个通盘了解。
关于成汉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专人搜罗整理,汇集成册,只需用心苦读,便能对成汉之国情国策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成汉李氏,号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应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气或是不如氐羌等诸夷那么大,但同样也是历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时期,賨人便出现在战场上。
之后楚汉争霸,汉高祖刘邦封在汉中,而地处巴西的賨人也给予了汉祖很大的支持,以至于终于前汉一朝,賨人都颇享优待。
巴西宕渠这一支李氏賨人,在后汉末张鲁统治汉中时期迁入汉中,之后张鲁归降曹操,这一支賨人便又继续外迁,被安置在了陇上的略阳郡。略阳郡氐胡众多,如氐人雷氏、早已归义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于此,便有了巴氐的称谓。
前晋中朝元康年间,氐人齐万年作乱秦雍之间,此乱持续数年,虽然齐万年最终被消灭,但是秦雍之间也是一片残破,随后便掀起了浩浩荡荡的秦雍六郡流民起义。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领袖之一,率领六郡流民进入巴蜀,这个过程自然不乏艰辛。李氏虽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归已无桑梓锥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当时益州刺史并蜀中豪族的共同敌视。
这当中尔虞我诈、背叛反杀等等诸多乱事不作细表,李氏所领导的六郡流民在经过辛苦奋战、两代首领李特、李流先后亡故,最终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领下击败前晋益州刺史罗尚,正式入主成都,从而僭制称王。
入主成都之后,李雄除了继续打击蜀中境域之内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积极笼络蜀中当地豪强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长生的归顺意义最为重大。也正是在范长生的建议之下,李雄才悍然称帝,国号大成,以追崇两汉之交同样割据蜀中而国号“成家”的白帝公孙述。
李雄在位期间,成国国势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转流落、死中求活、凶悍无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强中的边缘人物如范长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将蜀中本地势力死死压制。
李雄享国三十余年,三十年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蜀中却因为得天独厚的闭塞环境而没有受到太多外来势力的侵扰,李氏始终一家独大。
而在李雄称霸蜀中的过程中,北方两赵互攻,江东同样也是政变纠纷不断,几方强势势力俱都无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于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当今大梁皇帝陛下刚刚于淮南痛击羯国南侵大军。江东分陕老臣陶侃也是奋起余勇,统率荆江两镇强军力复重镇襄阳,南国盛态初露端倪。
虽然李雄在世时,蜀中局势大体平稳且稳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终还是在嗣传问题上留下了隐患。其人庶子十数人,但却并无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长李荡之子李班为太子。
李雄尸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将太子李班杀于李雄灵前,由此掀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蜀中这一片并不广袤的平原,本来应该是超然于世道兵祸之外的一方乐土,但是由于李氏宗亲之间的彼此争杀夺势,血雨腥风之惨烈尤甚中原。
当此时,江东朝廷正是大享痛击羯国南侵大军红利之时,声望如日中天的南国沈大都督并取豫州、徐州大权,忙于布局中原,根本无暇旁顾。而当时直面成国的荆州重镇又逢陶侃去位、庾怿赴任,也正进入一个调整期,没能抓住这个机会进攻蜀中。
成国这一场持续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最终以李雄一脉嗣传死绝,国位则归于李特之弟、李骧的儿子李寿而暂告段落。
李寿得国之后,将国号改为汉,这便是“成汉”之称的由来。李氏虽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历史却并非短板,曾经割据蜀地的两个政权,公孙述的成家,蜀主刘备的季汉,俱都有所表敬。
李寿得国之际,正逢中原大战,王师一战攻灭河北石堪,之后江东以诸葛恢等人为首发动政变。算起来,李寿得国倒是与当今皇帝陛下初掌江东军政大权步伐相距不远。
但之后两方势力发展趋向却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执掌江东大权之后不久便于洛阳创设行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养士力之后,便挥兵向西,展开了收复关陇的西征战事。
李寿在成功废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窃国位之后,却并没有就此励精图治,而是开始放纵自己的私欲,开始大修宫室,奢靡享乐,自以为有四塞之险而荒驰戈事。
李寿享国六年而死,其子李势继位。如果说李寿尚有几分开拓之主的节制与清醒,那么李势则简直就是亡国之态昭然,骄狂凶横,残杀元辅,刚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这时候,成汉外部形势也发生了极大变化。荆州王师开始积极主动的向西进攻成汉,特别随着王师西征战事告一段落、关陇悉数归治之后,王师更是直取汉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势也终于慌了神,开始正视亡国之威,挣扎求存。
讲到这一点,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给世道诸多方面带来的改变。在原本的历史上,李势之弟李广因其无子而自荐为储,之后更逼迫李广自杀。
然而在当今这个时空中,在外部庞大压力之下,李氏兄弟并未手足相残,为了统合众力抵抗王师的步步紧逼,李势更是主动册立李广为皇太弟,并以之为益州牧驻守巴西阆中这一巴蜀门户要塞。
除此之外,李势更主动联络仇池国杨氏,多许利好,希望仇池国能为其外藩,抵抗来自陇右方面的王师进功。
冥冥之中或许李势天眷未衰,之后不久,南北军事冲突爆发,洛阳行台诸边事务暂作停顿,举国之力北伐羯国。
这一场北伐战争,从筹措备战到分出胜负、前后持续两年之久,之后便又是新朝创制,休养士力。等到章制悉定,朝廷再次将视线放在成汉身上时,已经又给成汉留出了将近四年时间的喘息之机。
在正式履新之前,金玄恭所能接触到的,也只是这些没有什么保密需求的旧事。至于真正的军国机要,则必须要等到抵达汝南王征府之后才会陆续了解到。
荆襄大都督府置于巴东白帝城,也是今次平蜀大本营所在。时下正值汛期,金玄恭与同行者沿大江溯游而上,几日光景便抵达了巴东鱼复。
此时的巴东境域中,早已经是舟船满载,人物汇聚。金玄恭他们到达此处时,负责接引的乃是大都督府勋务使并军师祭酒陈郡袁乔。
王师用兵,特别是这种大规模兼意义重大的战事,往往都会配以规模不小的参谋队伍,统筹谋划,定策布局,激励士气,而军师祭酒便是总领参谋。
金玄恭认识袁乔,但也仅仅只是早前于河北几次点头之交,眼见直属上官亲自来迎,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见礼。
袁乔年纪三十出头,但任事履历却已经非常丰富,也是当今圣人着力培养的英壮才选。其人本在河北担任下州刺史,当伐蜀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之后,便被圣人召回洛阳,作为军事谋主辅佐汝南王组建荆襄大都督府。
袁乔之所以亲自出迎金玄恭等一行人员,也实在是望眼欲穿。原本在他看来,成汉困居蜀中、内部又常年纷乱内耗,再加上这些年自有荆州本部人马于军事上频频打击。
今次汝南王奉诏南来,其实无需朝中投入太多人物力量,只要将荆州本镇力量稍加整合,灭蜀并不困难。
可是在真正来到巴东之后,袁乔才发现这想法还是太乐观。汝南王今次南下,前锋所统兵力八千余众,大都督府属员在百人之间。而荆州本镇人马则在六万人左右,又有李阳、周抚、邓岳等宿将坐镇统领,可谓是兵强马壮。
然而当两路人马真正开始糅合统筹的时候,所带来的后果却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放大,反而变得有些互相拖累。究其原因也并不复杂,就在于王师行伍构架与荆镇那种部曲制格格不入。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汝南王抵达襄阳的时候,便下令荆镇各部将领上报可以调配参战的兵数。各部将领倒也恭从,很快便各自奏报,得出结果是荆镇可以抽调四万人参与灭蜀之战。
然而当汝南王仪驾抵临巴东的时候,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各边将士汇聚于此,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内,单单巴东此境便聚集起了多达三万军众,而仍在行途中的部伍竟然还有三万余众!
若再加上各部上报留守兵力,那么荆州单单存在于籍簿上的兵数便多达将近十万众,这较之大业元年荆镇上奏甲数足足超出了将近一倍!
袁乔深入行伍调查,便见过许多奇景,比如老少四代同编入伍,什长所统俱是儿孙,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小儿,一个个振奋异常,口号喊得响亮,振兴社稷、全我金瓯、匹夫有责!
可问题是,老人家站都站不稳,真要派上战阵,还要搭配两人搀扶,怎么去攻略本就险阻异常的蜀道?
凡事看两面,好的方面看来,荆襄多热血,奋斗勤王事。坏的方面看来,这是荆镇上上下下将此番伐蜀大计当作牟利机会!
荆州久为分陕,若说上下混乱不堪,那也有失偏颇。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荆州以其分陕之重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内外军事压力。而这种部曲兵制,在大梁这种章制严谨背景之下,则就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早在大业元年,朝廷便已经推动荆镇改革,但是多年积俗,很难一朝更改。特别在汝南王南下之前,荆镇还要维持着对蜀中的军事打击,为了维持住这些部曲兵众的战斗力,许多章制改革只能流于表面。
汝南王今次南下,主持伐蜀事宜,定策、攻伐、后勤保障等等诸种,俱都在朝廷规令之下进行。
这种模式,与荆镇此前将主统筹一切的组织完全不同,一切用度俱由朝廷一力承担。核算下来,军给所得要远比一年田亩所出还要丰厚得多。而且朝廷胜势明显,以强攻弱,可谓是笃定的胜局,危险不大,还能顺风捡功,这就造成了荆镇上下对于伐蜀热情的高昂。
察觉到这些之后,袁乔连忙建议汝南王中止征发各路人马,提议精简部伍,以精兵出击。
大军还未入蜀,荆镇自己先乱了,这也让原本荆州镇守诸将尴尬不已。他们这些人未必人人迷于大势,贪于短利。
特别最上层的李阳等老将,也是深刻感受到世道阔进之脉络,愿意积极向朝廷靠拢,在北伐羯国之际便各遣子弟北进襄助王事。但荆镇积重难返又是一个长久以来的事实,他们各自都被裹挟其中,本身便抽身无能,也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现状。
事实是一方面,但朝廷攻伐大事决不可成为镇将谋私的机会。因此抵达巴东这段时间来,袁乔便一直忙于荆镇本部人马整编事宜,先期抵达的这些大都督府属众也都忙得分身乏术。
金玄恭等人抵达之后,便也即刻投入到这种忙碌中。单单言语陈述,不足形容这一项工作之繁重。
那些荆镇部曲将主们,所言统领兵数多少不能符合实际,其实也未必就是刻意谎报,而是他们各自本身都不知所拥部曲多少,内心里又比较避讳将家底完全袒露人见。
这一项整编工程,还不同于流民的整编入籍。因为这些部伍还要承担战事任务,一旦在整编过程中遇到什么作战或者调防的指令,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如此繁重任务,根本就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而伐蜀事宜又刻不容缓。
须知今次伐蜀,可不仅仅只是巴东一路,梁州毛宝将会从汉中发起攻势,进攻蜀中北路门户的巴西阆中剑阁要塞。陇右庾曼之届时也会从陇上南下,继续深剿仇池国,由阴平道入蜀。
若是巴东此地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贻误了战机,使得三路大军不能成其合围之势,便给成汉提供了分头抗拒的余地,会让此次伐蜀平添波折变数。
作为大都督府总领参谋,综合现实种种,袁乔其实也做了两手准备。
整编荆州本部部伍是一方面,荆州本部人马这样的状态是不可能拉上战场的,所以除此之外,还准备了一项精兵出击的战术。即就是仅以当下所控之精卒,直接出兵西击,无顾沿途那些目标,沿江而上直取蜀中腹心的成都。
这一方案一提出来,便得到了汝南王沈云的认可。沈云本就久任武事,厌烦这种内部的纠纷,尽管袁乔所指定的这一策略不乏冒险,但相对于长久困顿于巴东,仍然愿意尝试一下。
虽然朝廷针对成汉磨刀久矣,已经丧失了突袭的突然性,成汉在大江沿岸也都多有设防。但若仅仅将战事限定在大江一线,哪怕是逆流而上,王师水军战斗力仍是碾压成汉军队的存在,沿水路直攻成都有着很大的成功几率。
当然,孤军犯险,胜败两可。这当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如果梁州、陇右两路人马没能形成多线突破,那么巴东这一路王师便左右无援,即便是攻下了成都,但若没有擒获汉主李势在内的一众成汉首脑人物,那么成汉也可调度蜀中平原各边力量反困这一路王师。汉祚高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