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逐渐出现了风帆的影子, 高高的桅杆,扬起的风帆,从模糊到清晰,穿过天上垂落下来的金色光柱, 以极快的速度行驶过来, 海浪掀起又落下, 露出巨大的船身。
甲板上站着三道人影,扶洮看了看,大松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笑容:“补给来了,否则没有淡水, 没有食物, 咱们只能吊着一口气儿回去了。”
说罢,便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倒在曲笙寻身上,做出一副不胜娇弱的模样。
曲笙寻精疲力尽, 舔着嘴唇上裂开的伤口, 也懒得推他, 努力扬起了脖子,看向甲板上的一道月白色身影。
她看向一旁的宋时绥, 用胳膊肘怼了怼宋时绥的手臂:“玉摇光来了。”
宋时绥握着弓箭,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这几日淡水缺乏,她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满嘴都是血腥味。
“阿雪的太子小师弟也来了,还有龙归云!”曲笙寻看着甲板上的两个黑色身影,勉强看清了人脸。
她正要扯开嗓子喊一声, 甲板上的三道人影已经不约而同地飞了下来。
穿着月白衣衫的是玉摇光,穿着黑色织金箭袖的是小太子,穿着黑色绣银色龙纹文武袖的是龙归云。
羽重雪刚落在龟壳上,曲笙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地说道:“水,有没有水,我要喝水。”
他们几个人虽然功力深厚,却并没有江雨眠那样控水的本事,在满地污染物里能够提取的干净淡水十分有限。
羽重雪被吓了一跳,金不换赶紧拿个水袋飞下来,递给了曲笙寻,还特意嘱咐道:“慢点喝,别喝炸了肺。”
曲笙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把水袋递给旁边的宋时绥,肩膀上骤然一痛,原来是趴在她肩膀上的扶洮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又瞪着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地看着她。
曲笙寻虎躯一震,深感丢脸,眼角处的余光里,玉摇光已经拿着水袋坐在了曲笙寻旁边了,她这才一脸悻悻地把水袋递给扶洮。
宋时绥已经许久没见过玉摇光了,在这种情境下见到,不禁有一丝恍惚,她把手里的射日弓放在膝盖上,下意识地唤道:“公子怎么来了?”
“我又怎能不来?”玉摇光轻轻抚摸着她干裂的嘴唇,满目痛惜,“我只恨自己来得晚,小时,回家吧,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宋时绥对他笑了笑,拿着水袋慢慢喝着水,心里那股苦涩的滋味又如潮水般漫了过来。
羽重雪被曲笙寻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满眼都是自己的师姐,看着闻人听雪憔悴而疲惫的模样,顿时心神大恸。
“师姐!”他跪坐在闻人听雪身边,握住了闻人听雪的手,“我好担心你,我去了烟都,到处都找不到你,师尊也不见了,还是流萤姑娘给我传信,我才知道你和师尊来了碧海潮生,师姐,你为何什么事都不肯同我说。”
闻人听雪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说。”
羽重雪四处张望:“师尊呢?”
闻人听雪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瓦罐,轻声说道:“师尊仙逝了。”
羽重雪愣住了。
龙归云左看右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也没在龟背上找到什么鱼虫鸟兽。
女子个个失魂落魄,穿着蓝衣服的姑娘正和穿着粉衣服的少年打情骂俏,龙归云只好看向坐在龟壳上发呆的红衣男子,说道:“不知阁下可否见过流萤姑娘?”
商枝这几天一直在发呆,脑子雾蒙蒙的,像生锈的齿轮,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捏了捏眉心,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在你脚下。”
龙归云茫然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下意识说道:“什么?”
徐杉拿了个水袋递过来,商枝喝了口水,清甜的淡水顺着喉咙淌下,驱散了一些混沌,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恢复点精神头,说道:“这只玄武龟就是流萤。”
龙归云看着巨大的龟壳,满震震惊,竖刺似的瞳孔都变圆了,一时间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差点心疼得飞起来。
一只小红鸟从天空上飞下,落在商枝肩膀上,扬起翅膀拍了拍商枝的肩膀,甲板上又出现了两道红色身影,花袭影和盘先生站在那,满脸悲色。
众人喝了淡水,吃了些食物,这才恢复一点力气,飞到了玄武巨船上,船老大居然是熟人,石烈站在甲板上,也四处环顾了一圈,问曲笙寻:“岛主和小太岁呢?”
众人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顿时又变得如丧考妣。
龙归云这次来,还特意从宫里带来了一只胖嘟嘟的灰背伯劳鸟,专门给羽流萤附魂用。
羽流萤第一次附魂的动物便是灰背伯劳鸟,灵魂与这种鸟类比较契合,不会消耗太多的灵魂力量。
看着那只胖嘟嘟的伯劳鸟地,羽流萤的灵魂立刻离开玄武龟,附魂在伯劳鸟身上。
伯劳鸟的双眼里立刻出现了一抹十分人性化的情绪,龙归云正想同她亲昵亲昵,灰背伯劳鸟却歪着小脑袋,往他掌心一趴,蜷着两只细细的鸟爪睡着了。
“怎么睡成了一个汤圆……”龙归云轻轻叹息着,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煮熟的汤圆,变得绵软而脆弱。
石烈的玄武巨船不算顶尖豪华,但也比空荡荡的龟背要好很多,有了可以安静睡觉的地方,众人的状态这才一点一点的回升,也许心中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仍在流血,但面容上已经看不出伤痛的神色了。
尤其是商枝,大大小小的事情堆在一起,完全不给人太多伤痛的机会。
三危山群龙无首,西海魂族的长生殿也乱成了一锅粥,长生殿的鬼王已经发了号令,准备攻打三危山。
有了老疯子的毕生内力,商枝直接冲到了天人八品,距离九品天人仅有一步之遥。
她不仅仅是幽山鬼王的徒弟,还得了红衣鬼王的真传,手里还有离火凰木笛子,在三危山,离火凰木笛子的地位和玉玺差不多,这个担子,只能落在她的肩上。
小红鸟和盘先生在一旁陈述利弊,花袭影在一旁叹气,说道:“你以为大王为什么可以从容赴死,还不是你这个野猪脸已经成长起来,足够能扛起这个担子了,大王曾是西海魂族的太子,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王朝陷入无尽的纷争与战乱,你莫在做这哭哭啼啼的妇人模样,应立刻振作才是。”
商枝骂道:“你别狗嘴吐不出象牙,什么叫哭哭啼啼的妇人模样,听着太不像人话。”
玄武巨船即将靠岸时,商枝在房间里摆了一张桌子,又去船上的冰窖里取了牛羊肉,石烈站在冰窖里,神色黯然地说道:“这冰窖的冰还是小太岁引海水冻结的,她还剔除了海水里的盐分,说海上日头毒辣,远航劳苦,这些冰可以做冰沙解渴,也可用来冻些水果和牛羊肉,以备不时之需。”
将近两米的雄壮汉子,竟然抬起古铜色的大手擦了擦眼泪,商枝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湿润了:“是啊,她人就是很好,我们在海上找了她七天七夜,只找到了一把红伞,我就当她是回家了,回到她真正的家。”
石烈说道:“商兄弟,是我不好,你快去和那些小娘子们吃锅子去吧,只是我还得提醒你,那羽朝的小太子对你恶意颇深,好几次我都见他偷偷瞪你。”
商枝:“……”
那股说不上来的难受劲儿又被一种滑稽又无语的情绪取代了。
“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师姐跟我关系好呢,真是的,小太子就那样,正宫的地位,小三的肚量。”
商枝拿着牛羊肉走出冰窖时,恰好遇见小太子,因为原来的那身红衣已经脏的不成样子,所以商枝现在穿的是花袭影的衣裳,头上戴着花袭影的黑色纱帽,纱帽上还簪着一朵绢丝做的大红牡丹花。
羽重雪瞟了她一眼,冷笑道:“勾栏的做派!”
商枝:“……”
她现在心力交瘁,也不太想和这位小太子解释什么,干脆摇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商枝这个屋子是豪华套房,还有一个特别大的露台,大家都聚在露台这儿,露台上支起了一张圆桌,旁边还放着一个烧烤架,十个铁签插在一块木板上,伯劳鸟正飞来飞去,特别忙碌地往铁签上串肉块。
商枝拿着牛羊肉回来,闻人听雪拿着星髓剑,刷刷刷地将一整块牛羊肉切成无数薄片。
宋时绥和曲笙寻正在拌凉菜和海带结,等伯劳鸟串好了肉串,宋时绥又拿着扇子扇了扇烧烤架里的煤炭,然后把肉串涂上调料,放在了烧烤架上。
过了会,扶洮不知从哪儿飞下来,拎着两坛竹叶青放在了桌上,柔情蜜意的看着曲笙寻,腻歪歪的说道,:“阿笙,这锅子闻起来好香啊,我也好想吃。”
曲笙寻打了个哆嗦:“不要以为你穿个粉色就可以完美融入啊,快去男人那桌!”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连伯劳鸟也发出了几声悦耳的鸟叫。
扶洮面色悻悻,拂袖而去。
火锅开了,大家开始往里面下肉下菜,商枝说道:“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曲笙寻夹了一筷子羊肉:“玄机阁被丹阳那个老头子烧成了渣,我得召集弟子重建玄机阁,然后振兴工业,先把灯泡弄出来,这个世界也该从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时代了。”
她说完后又用胳膊怼了怼宋时绥:“老宋,你呢?”
宋时绥想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经商,我高考后的那几个月去培训学校学化妆,是一个化妆品的创始人开的培训班,叫毛什么来着,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忘了。”
曲笙寻说道:“你这是要进军美妆产业,成盒的唇脂用起来太不卫生,还是旋转式的口红很方便,这也可以交给我,保证把外包装给你设计的美轮美奂。”
宋时绥笑了起来,“好啊,到时候给你分成。”
商枝说道:“加我一个,我也要入股,美妆行业可是暴利啊,我给你打通西海市场。”
闻人听雪说道:“真要做出旋转式的口红,羽朝的贵妇们一定会很喜欢的,那玉摇光呢,你打算怎么办?”
宋时绥苦笑:“凉拌吧。”
曲笙寻说道:“就我觉得玉摇光还不错么,这人别的不说,观赏性挺强的啊,没事拿来享受享受,腻了就偷偷去春楼快活快活,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不也挺好的吗,凡事都得看开点,别钻那牛角尖,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死了。”
商枝和闻人听雪还有一旁的伯劳鸟齐齐点头,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叫,两人一鸟异口同声地说道:“我觉得曲子说得对。”
宋时绥干笑两声,赶紧岔开话题,看向闻人听雪:“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想抽空去红玉绣坊看看,我还想开一个武馆,收留一些孤儿,教他们习武射箭,感觉想做的事还挺多的,那阿雪呢,未来有什么打算?”
闻人听雪说道:“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回到烟都,冲击九品,成为庇护一方的九品天人,然后在烟都开设女子学堂,多招收根骨极佳的女弟子,朝堂上的事我不一定管得了,但江湖上的事我还是有点话语权的,我希望能多出现一些贺娘子这样的人,一千二百年前的事,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闻人听雪看向商枝:“你呢,回到西海想做什么?”
“收拾长生殿那帮杂碎,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拿小孩炼药,然后治理天下,求一个海晏河清。”
商枝说完,众人齐刷刷的看向站在桌子上的伯劳鸟。
伯劳鸟挺起胸脯,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阵。
曲笙寻揉揉耳朵:“流萤现在还是个鸟样,说的也是鸟语,真是一句也听不懂,龙归云也真是的,就不能拎只鹦鹉过来吗?”
伯劳鸟沮丧地垂下头,大家齐声哄笑起来。
天亮后,商枝下船了。
和朋友们挥手作别,依依不舍地上岸。
她现在是八品天人,想当初还是刚修鬼道时,哪里会料到自己有这番造化,以前觉得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都在一一实现,但商枝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欣喜,反倒常常失魂落魄。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得到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一切,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快乐。
三危山群龙无首,在炽凰和盘先生的力荐下,商枝成了新的鬼王,虽然还没有正式登上鬼王的位置,但已经开始行使鬼王的权利了。
西海皇室树倒猢狲散,长生殿全是一堆兴风作浪的臭鱼烂虾,民间起义不断,甚至战火已经打到了三危山这儿,回来脚还没沾地儿,就得出去打仗了。
闻着外面的硝烟味,商枝常常做梦,在梦里反反复复回到幼年时期,老疯子教她背鬼道入门必背的心法口诀,她背错一句就要被那根金柳枝抽一下手心。
她皮实,老疯子下手也不轻,她又不是三好学生,不愿意乖乖被打,有时候背错了不等老疯子拿金柳枝抽她,她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常常小的在前头跑,老的在后面追。
小时候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以为老疯子就是个有点本事的疯老头。还觉得自己是个小机灵鬼,身手灵活,反应迅速,堪称可造之材。现在想想凭老疯子那身手,当年分明是故意逗她,堂堂九品天人怎么怎么可能追不到一个刚入门的菜鸟小鬼修。
有时一睁眼醒来,看着床榻外垂下的红色纱帐,她还得恍惚一阵,还觉得自己是鬼王座下捧烟斗的野猪脸小鬼,一转头就能看见懒懒的倚在王座上,把玩着红玉髓烟斗的艳鬼。
商枝在忙碌之中总算抽出一些空闲时间来,把老疯子葬在了那个小庙旁。
当她拿着罗盘寻找风水宝地时,总觉得这个位置眼熟,敲了好几下脑袋,这才想起这是当年她功法反噬,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没想到倒是给老疯子用上了。
挖了坟立了碑,商枝又照着老疯子的样子雕了一尊石像,摆放在小柳枝旁边,如此一来,这父女俩肩并着肩,也算是团聚了。
商枝又下山找了几个木匠和石匠,把小庙全部都翻新了一遍,庙前铺了石阶,小径上铺了碎石,就连旁边的树木和草丛也全都修剪了一番,还被商枝种上了许多漂亮的花草。
做完这些事情,小红鸟择了个黄道吉日,她穿上绣着金凤凰的的红衣,一手拿着金柳枝,一手拿着离火凰木笛子,坐在了鬼王的宝座上。
万鬼朝拜,群邪礼赞。
“拜见离火鬼王!”
“拜见离火鬼王!”
艳鬼的仪仗队开始吹拉弹唱,三危山众鬼撒着花瓣,跳着热热闹闹的祭祀舞,恭贺新王继位。
继位的第七天,长生殿来犯,三危山迎战。
自从回了西海,商枝天天活在硝烟里,闻人听雪却并没有立刻回到羽朝烟都。
她去了金月王朝。
来到关雎宫时正是深夜,金月皇宫正下着小雪,金月皇后并没有睡,而是坐在窗前打理一盆石榴花。
室内温暖如春,一阵淡淡的冷意却突然飘向背后,音色冷冷的女声在金月皇后的身后响起:“我还以为这次来皇宫找你会遇到点困难。”
关雎宫的宫女们倒了一地,金月皇后并不惊慌,她的声音妩媚温柔,十分和缓:“月山顷在闭关,除了他,整个金月皇宫又有谁能拦得住闻人姑娘呢?”
金月皇后转过身,放下手中的花剪,笑盈盈地看着立在烛火中的白衣女郎。
“是我师尊让我来的。”
金月皇后笑了,“他那人啊,是不会轻易让别人以身涉险的,他让你来,他却没来,他死了是不是?”
闻人听雪咬紧了牙,金月皇后看着她绷紧的脸,柔柔说道:“一个月前,我突然梦到他了,我们分别了三十八年,我日思夜想,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哪怕一次。”
她抬手抚了抚泛红的眼角,“我梦见他了,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一身白衣,手里握着剑,头发用一枚银环竖束着,站在石榴树下笑着看着我,他说石榴酒酿好了么,他等了许多年,想了许多年。”
闻人听雪涩声说道:“师尊让我带你离开金月皇宫,趁着月山顷还在闭关,我带你走,外面接应的人我都安排好了。”
她朝着金月皇后伸出手。
金月皇后却后退一步,绯红色的纱袖落在那盆石榴树上。
“不……”她笑着摇头,“我哪都不去,我种的石榴树还没开花结果呢。”
闻人听雪看着那颗种在花盆里的石榴树,石榴树枝叶零落,整棵小树只结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花苞,立在荒凉的枝头上。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么,你让我师尊去争夺毒太岁,不正是为了你的自由么,现在自由仅有一步之遥,你就要放手不要了吗?”
金月皇后抬起手,捂着嘴笑了起来:“你师尊都不在了,我要这自由有什么用啊,孤身一人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么,还不如在皇宫里当皇后呢。”
她朝着闻人听雪挥了挥衣袖:“闻人姑娘,你走吧,今夜正好是月山顷出关的时候。”
闻人听雪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问问月扶疏么?”
金月皇后垂下眸子:“我可主宰不了他的生死。”
这种淡淡的脆弱只有一瞬,她又变成了那个笑盈盈的妩媚样子,眉眼含波,笑意款款地问道:“你师尊葬在哪了?”
“烟都梨峰。”
“噢,那是个好地方。”金月皇后点点头,抓住自己的一缕长发,拿起放在一旁的花剪,将那缕长发从中剪断。
她握着断发,递给闻人听雪,“没来得及给他酿新酒,我们百兽王朝有个规矩,妻子若犯了大错,要拿着断发向夫君赔罪。”
闻人听雪看了她好一阵,这才伸手接过那缕断发。
金月皇后又说道:“我和你师尊生不能同衾,死也不能同穴,闻人姑娘,还要劳烦你将我这一缕头发和你师尊一起葬了吧。”
闻人听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冲她点点头。
“闻人姑娘,山高水长,江湖路远,你多加珍重。”
闻人听雪说道:“你真不走了?”
金月皇后笑了:“不走了。”
“那好,多加珍重。”
闻人听雪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金月皇后站在那颗石榴树旁,乌黑的发丝同轻若无物的绯红纱袖一起软软垂落。
她的脸庞在煌煌灯火下如此美艳绝世,是世所罕见的绝世容光。
见闻人听雪回眸,她那双绯色的眼睛又微微弯了起来,“闻人姑娘,下次来皇宫,记得尝尝我酿的新酒啊。”
闻人听雪微微颔首,这次不再停留,雪白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离开金月皇宫,羽重雪和金不换正等在外面接应,此刻看她孤身一人出来,忍不住问道:“师姐,她不肯跟你走么?”
闻人听雪哽了一会,才清清嗓子说道:“也许自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我们修整两日,便启程会羽朝吧。”
金不换说道:“这样也好,金月皇后不跟咱们走,咱们也省去许多麻烦,客栈我已经安排好了,美食热水一应俱全,金月这冬风太刺骨,得回去好好享受享受。”
一行人回了客栈,闻人听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小雪,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一种压抑的苦闷在心底翻搅着,她抬手捂住脸,眼泪又从眼眶里溢出,掌心变得潮湿。
人这一生要如何才能圆满,要如何才能不留遗憾,要如何才能填平那些不甘与憾恨?
一个强健的臂膀突然从身后拥住她,青年的脸颊贴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师姐,想哭就哭吧,无论人生千般莫测,万种变化,我都会一直在师姐身边的。”
一阵风刮过来,小雪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从空中落下来。
闻人听雪怔怔地看着落雪,突然低声说道:“不对,我得回去看看。”
“为何?”
“因为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不是她无动于衷,而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说罢,她直接跳下窗子,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关雎宫灯火通明,安详静谧。
闻人听雪松了口气,踏着虚空走到窗前,窗子居然是开着的,鹅毛大雪被风灌进去,那棵栽在花盆里的小石榴树被风吹的抖来抖去,花盆下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小石榴树光秃秃的,那个挂在枝头上的花苞连同枝干一起不见了。
闻人听雪的目光穿过小石榴树的枝杈,朝着远处望去。
梳妆台上,金月皇后坐在软凳上,正枕着手臂趴在桌上酣睡。
她胸口处的纱衣晕开了一片粘稠浓郁的血色,黏在她雪白雪白的肌肤上。
她心口开着一朵石榴花,那娇嫩的花瓣上沁着血,似是刚绽开,娇艳欲滴,正如同金月皇后酣睡时的面容。
闻人听雪闭上眼。
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帝王温柔缱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了过来。
“皇后睡了么?”
宫人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不清,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一个女子的一生已经在此刻结束。
也许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得到解脱,奔向她想要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