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巨龟的爪子波动海水, 掀起小小的海浪,浪尖上泛着白沫,有游鱼在白沫里惊慌逃窜。
悠长深远的号角声破开海雾,海面激荡, 波涛汹涌, 高高的桅杆在雾中浮现, 玄武巨鬼硕大的幽绿色眼睛犹如探出海面的绿色灯笼,闪烁着诡异森冷的光。
龟背上的亭台楼榭在雾中显现出朦胧的轮廓,透过那一星灯火,能看到楼榭上立着的一道道时隐时现的人影。玄武巨物已经是世间罕见的庞然巨物,而这些人影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远比玄武巨龟的身躯更加庞大, 也更加令人骇然。
海天相接处燃起二十一道星火,戴着鬼脸面具的鬼修怀抱着金琵琶,他伸出指甲尖利的枯瘦长手, 拨动了金琵琶的琴弦。
第一根琴弦震颤时, 海浪突然晕开大片的墨色, 海浪上浮现出无数可怖的鬼脸,模糊的轮廓, 虚影似的五官,漆黑空洞的眼眶冒着黑气, 大张的嘴巴犹如黑洞,猛地从中撕裂开,发出一阵阵无比刺耳的嚎哭和癫笑。
它们的身体扭曲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模样, 犹如腐烂的正在渗出毒液的漆黑枝干在交错缠绕,海水爬满了黑色的蚂蚁,碧绿的海水变成了漆黑的毒液, 恶鬼放声癫笑,在高高掀起的浪尖上手舞足蹈。
鬼怪在这片海域载歌载舞,翻卷的黑云遮住了月亮,带着腥气的黑雾在浩瀚的海面上飞速弥漫。
“他们封锁了这片海域,”江雨眠从桅杆上跳了下来,她的脚下踏着轻盈的风,白裙被风吹开,宛如一朵在黑夜里绽开的朝露山茶。
月扶疏看着四面漆黑的海水,说道:“进得来,出不去。 ”
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在大团大团的黑云里迸射出耀眼的电光,紧接着,闷雷炸响,雷声滚滚,冰冷的雨滴从铅灰色的云团里坠落。
下雨了。
桅杆旁,蓑衣客和应意浓悄然出现,老者的蓑衣和斗笠上沾了雨水,应意浓的一袭绿衣也被雨水打湿,她轻叹:“碧海潮生多繁华啊,如今驱散了四宫弟子,突然安静下来后还真让人不习惯,从没见广寒宫这么冷清过,真是要成天上的仙宫了。”
她又叹了声,看向海面:“这个爬满了恶灵的海水看着真叫人恶心,这一战不知道是输是赢,也不知道我们会有多少盟友。”
蓑衣客摸了摸长长的胡子,“心怀苍生的人哪有那么多,俗世啊,说什么天人,却也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俗人,人人都知道竭泽而渔不可取,可是利字当头,谁又在乎后来之人?”
飘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他低头凝望着海面,狠狠的皱起了眉头。
应意浓看着他的表情,笑着打趣道:“哟,飘羽害怕了?”
飘羽淡淡说道:“这一方碧海,如今变成这样的污黑,看着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江雨眠抬起手,寒气蔓延,雨滴汇聚,霜雪凝结,一枚锋利剔透的冰花悬在她的掌心上缓慢旋转。
翻涌的黑雾突然自行分开了,喧嚣的海水中游过来一只体型很小的玄武巨龟,那小龟似乎刚出生不久,小小的龟背上站着一个人,白衣在海风中翻飞着,手里提着一盏四角宫灯。
那一星灯光穿透黑雾,自他出现的那一刻起,空气突然变冷了,海风带着冰寒的气息,破开飘荡在海面上的幽幽海雾,雨滴被冻结,化作冰雹,劈头盖脸地朝着海面砸下来。
江雨眠看向月扶疏,“哦,是冰魄神功,这是你们月氏一族的人?”
月扶疏学着她的语气,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江雨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他也是被清理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月扶疏,你可真是个孝子贤孙啊。”
月扶疏从容说道:“生死关头了,眠儿还非要逞口舌之快,非想要压我一头,好胜心这么强可不太好,还是对敌的时候用吧。”
江雨眠冷哼一声,低头看向海面。
那人乘着玄武幼龟,白衣飘飘,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江雨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提着灯盏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麦穗形状的金镯,一轮明月被金色的麦穗缠绕着,贴在来者手腕处的冷白肌肤上。
江雨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肤色。
他的肤色和月扶疏一样,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肤色,颜色如霜如雪,也许是冰魄神功的原因,肌肤在黑夜中泛着淡淡的微光。
这个男人有着一张很典型的月氏一族的脸孔,俊美非凡,不食人间烟火,但和月扶疏这种纯然的冷漠和傲慢相比,这个男人看上去更柔软,五官的线条也更柔和,和月扶疏这种人形冰雕相比,这个男人更像一个活人。
江雨眠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强烈,站在龟背上的人也朝她看过来,他眉心处凝结着一片细小的冰晶,脸颊两处凝结着薄薄的美丽冰花,犹如结满果实的饱满麦穗,一路延伸至修长的脖颈下。
月扶疏乘着风飞下去,温声说道:“师尊,别来无恙。”
江雨眠一愣。
正兀自震惊着,东南方的天空忽然被大片大片炽热明烈的红色魂火点亮了。
火光透过黑云,仿佛点着了半边天空,一人踏火而来,红衣灼灼,炽艳胜火,艳红的魂火在他身后和脚下交织成一片火海,他手持长剑,眉间一点嫣红朱砂,揽尽天下芳华。
应意浓满是惊喜说道:“是红衣鬼王!”
西方天空闪现一道金光,金色柳枝拨开黑云,衣衫褴褛的老者独坐云端,绿色魂火浩荡如海,汇聚成一片片绿叶,飞在金柳枝上。
蓑衣客声音沙哑:“隔了一千二百年,幽山鬼王再次现世,他已经变得这么老了。”
北方天空亮起一道金光,龙啸之声阵阵,裸着上身的精壮男子身冒金光,神秘的刺青从男子的额间一路蜿蜒至精壮的古铜色胸膛上,他背负一把巨大的金色弯刀,从一片金光中走来。
飘羽说道:“北阙龙隐。”
西北方天空突然出现了无数盏冉冉上升的琉璃灯,美轮美奂的琉璃灯点亮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散发出金绿交织的璀璨光芒。
穿着麻布白衣,白纱覆眼的老人须发皆白,从漫天灯火中走来。
应意浓一一数着:“北阙、玉京、西海、金月,我们这里有七个九品天人,如果夜烛明老先生没有遇袭,加上他那条可与九品天人一战的护山神龙,我们这边又能多出两个九品战力,可惜。”
蓑衣客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不知对面有多少个九品天人?”
踏着玄武巨龟而来的白衣男子已经踏上虚空,和月扶疏并肩而立时,竟然看不出年龄上的差距,实在令人意外。
“二十一个,”他开口的说话的声音很轻,是长久不开口说话的缘故,声音和语调都有些晦涩。
众人都安静下来。
二十一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它成为一个量词,用来形容九品天人的数量时,那这个数字就变得太过可怕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个数字听在耳里,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这里不仅有封眠后苏醒的九品天人,还有活在当代的九品天人,这些贪图长生的九品天人一起,一起构成了这个可怕的数字
相比这些人的沉默,应意浓是格外话多的一个,她微微张开嘴巴,大难临头之际也依然有一颗八卦的心,抬脚悄悄往前挪了两步,凑在江雨眠耳边小声说道:“小太岁,岛主是你的师尊,那岛主的师尊岂不就是你的师祖?”
说着,应意浓又转头小声问飘羽:“飘羽,这是月初弦还是月上曦?”
飘羽这回没有说不知道,而是低声说道:“是主子的太爷爷。”
月氏一族的家庭内部关系都很微妙,封建社会的父权气息在这个家族里约等于无,子不像子,父不像父,太爷爷不像太爷爷,曾孙子也不像曾孙子,男人与男人之间永远都彬彬有礼,客气疏离,既不尊老,也不爱幼。
一千二百年后的月初弦依然俊美如昔,淡漠的眉宇间带着一抹若有如无的愁绪,一双漆黑的眼珠看向西方天空。
金色的柳枝长满了绿色魂火凝聚成的绿叶,风烛残年的幽山鬼王踏着黑色的云雾从虚空走来,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
他身躯朽败,骨瘦如柴,走起来路来摇摇晃晃,让人觉得那把老骨头随身都能散架,月初弦看着他,开口说道:“幽山鬼王,你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
幽山鬼王端详了他一会,沙哑地说道:“你吃了妻子的太岁心,当然不会老,可你也快死了。”
他这话说完,江雨眠便看到月初弦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九品天人的五感太过敏锐,幽山鬼王顺着江雨眠的视线看过去,叹道:“好俊的女娃,比商枝那小鬼强上不少。”
江雨眠行了个礼:“拜见幽山前辈,常听商枝谈起您。”
她这话说完,幽山鬼王的表情也扭曲了一下,风烛残年的老人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挥了挥手里的金柳枝,“那小鬼,指不定怎么骂我。”
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低沉笑声,宛如一朵红云从天而降,“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盏琉璃灯从天而降,白布遮眼的老者提着灯盏,也踏着虚空走了过来,北阙的九品天人紧随其后,降落在船的甲板上。
江雨眠看了一眼艳鬼,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幽山鬼王说月初弦吃了太岁心,所以才能青春永驻,身为毒太岁,难免对以前的事情好奇呢。”
艳鬼说道:“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江雨眠说道:“此战生死难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幽山鬼王挥舞了一下金柳枝,看了眼月初弦,“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我想杀他妻子,他想杀我女儿,谁知阴差阳错,我们都杀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