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朝暮8

    暮色像一滴墨坠入清水, 将天际的云絮染成暗紫色,这颜色逐渐浓郁,直到万物都浸泡在深蓝如墨的夜色里。
    一阵风吹过,随后这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夜雨寒凉, 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在的枝桠间, 开满了细碎的白花, 人从这里走过去,这些细碎的白花就会落满肩头。
    艳鬼拂去肩膀上被夜雨打湿的细碎白花,孤身来到这座破败的小庙时,庙中的石像下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衰老不堪的老人,花白的头发, 褴褛的衣衫, 破袖里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手里拿着一根灿灿生辉的金柳枝,正伛偻着身子盘坐在石像下。
    庙里到处都是香灰, 枯瘦的老者坐在满地香灰中, 面前摆着两坛酒, 一个九宫格方形果盘,还有许多新鲜的供果, 艳鬼一一看过去,只见里面放着腰果、香雪果、松子、糖渍话梅、姜香梅子、杏条干、西梅干、倒蒸红薯干和绿葡萄干。
    酒坛的泥封已经被打开了, 清冽的酒香飘了出来,艳鬼嗅了嗅酒香,说道:“是上好的竹叶青。”
    老鬼王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笑, 破袖拂过处,酒液凝成一线银虹。
    “没有青瓷盏,只有两个破酒杯了, ”
    艳鬼红袖一挥,地上的粗胚酒杯飞入修长雪白的掌心,一线银虹落入杯中,红色魂火自艳鬼掌心燃起,将杯中酒催出绵绵白雾,蒸得半庙酒香。
    老者剥了个松子送进嘴里,说道:“竹叶青热了不好喝,商枝那小鬼就好往酒里放冰块,说这酒一热,喝起来像喝中药,她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愣了愣,总觉得这话听谁说过,想了一夜才想起来,一千两百年前,小柳枝也说过同样的话。”
    艳鬼喝了口杯中热好的酒,叹道:“入口绵长,甜味太重。”
    绛卿找了个蒲团,用衣袖扇了扇上面的香灰,这才微蹙着眉坐在上面,仰头看着高台上的石像,他将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长剑横放在膝上,剑穗上的金丝牡丹倒垂下来,簪头花蕊正巧接住破庙残瓦处滴落的一滴雨水,他火红色的衣摆铺展在满地的香灰中,乍一眼看去,像是谁泼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
    “细观石像眉眼,似乎和商枝并不相像。”
    说起年轻一辈,在缄默寡言的老者也有了说不完的话,“小柳枝清秀,商枝那小鬼浓眉大眼的,更皮实,更跳脱,更机灵,一肚子花花心眼,成日里没大没小,不成个样子,人小鬼大,一点不懂尊师重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像我家的小柳枝,是个从里到外的朴实孩子。”
    艳鬼又喝了一小口温酒,幽山鬼王倒了一杯酒,顺手把另一个酒坛上的泥封也打开了,醇厚的酒香味又飘了出来,还是一坛竹叶青。
    幽山鬼王往石像的高台下倒了一杯酒,艳鬼掏出随身携带的红玉髓香盒,往手背上倒了一点魂香,艳烈炽热的红色魂火从他的手背上燃起,魂香点燃,散发出令人神魂陶醉的香气。
    “我还以为小柳枝与商枝十分相像,幽山鬼王这才爱屋及乌。”
    幽山鬼王深深地嗅了一口魂香,摇头:“小柳枝为人清正,商枝更邪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有点像我,我把她带到身边时,第一眼就觉得这小鬼难管教,她虽然年纪小,一些想法却已经根植在心中,固若金汤,极难动摇,我也害怕,怕亲手养出另一个我,她一长大,我就离开了她,放她自己去闯荡,自己跟在后面偷偷看着,好在她还有点良心,没走了歪路。”
    艳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怪不得,我当初还纳闷这小尾巴后面怎么还跟了一尊大佛,若不是你,她早就死在西海了。”
    老疯子叹气:“这孩子手欠,总喜欢掀人家的棺材板,耳提面命多少次都没用,天天被起尸的粽子追着跑,总得我给她善后。”
    说着说着,幽山鬼王把装满了坚果和果脯的果盘往艳鬼这里推了推,艳鬼看了看,拿起一颗姜香梅子。
    他含着梅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杯中酒,笑着说道:“这一去,很有可能一去不回,你不和那小家伙道个别?”
    幽山鬼王也喝了口酒:“你不是也没去么,越是这种时候,心就越要静,儿女情长,泪眼婆娑,只会乱人道心。”
    艳鬼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
    曲笙寻开始收拾行囊了。
    宋时绥站在落日涧上眺望远处练习目力,趁着曲笙寻在背包里翻翻捡捡的时候,扶洮走了过来,站在宋时绥身边。
    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条粉色的缎带,宋时绥往旁边挪了两步,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扶洮仍旧微笑着,一张俏丽的脸宛如刚刚绽放的娇艳桃花,“宋姑娘在看这条缎带么?”
    他把粉色的缎带抖落开来,缎带忽然散开了,变成了无数飘荡在空中的粉色丝线,“它叫情丝,名字是不是很特殊?”
    宋时绥说道:“你来这单独找我说话,不会是为了和我探讨你的武器吧?”
    “宋姑娘真是快人快语,我只是好奇,你贵为一国之后,据说玉摇光十分衷情于你,你大可过着你的安稳日子,没有必要来趟这一趟浑水啊。”
    宋时绥拨动了一下射日弓的弓弦,看了一眼扶洮:“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的,总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只要守好家门,关起门来过着自己的日子就行,后来苏历闯入玉京皇宫,用这把弓杀死了很多人,他把我从皇宫里掳走,让我去辨认毒太岁。”
    扶洮说道:“那你现在大可以回到玉京王朝做你的皇后,没有必要跟着我们一起冒险。”
    宋时绥说道:“回到皇宫之后呢,再被哪一个九品天人从皇宫里抓走,让我去辨认某种宝物?或者哪天被挖走双眼,安装在别人的眼眶里?如果我的孩子可以继承我的天赋,你说哪一天会不会有哪个九品天人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太好用,随手挖走他的眼睛安装在自己的眼眶里,毕竟九品天人非同寻常,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而他们的贪婪和凶恶,也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况且你不也是么,难道极乐天宫就没有相同的担忧?”宋时绥打量了一眼扶洮,“我虽然不修炼合欢道,但也知道炉鼎是什么,若是真有那一天,极乐天宫怕是和外面的妓院差不多。”
    “宋姑娘这张嘴还真是不留情面,我只是好奇罢了,你知道的,外面的敌人固然可怕,但来自同伴的背刺才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玉摇光那种人心思狡诈,我也是怕你受他蛊惑。”
    宋时绥:“……”
    “论蛊惑人心的本事,还是你们极乐天宫更擅长吧?”
    “可是玉京古族的灯影琉璃术也是大名鼎鼎啊,”扶洮拉长了声音,“总之,我都是为了阿笙,宋姑娘的担忧很有道理,我们所修不同,但此刻也算是志同道合之辈,这一路上,我们应当齐心协力,互相协作才是。”
    宋时绥在玉摇光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轻易糊弄过去的,她露出一个牙疼的微笑,说道:“你这话说起来真好听,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吃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电灯泡,没有给你和曲子创造足够的二人空间,还是你觉得她和我更有话聊,你心里不舒服了?”
    扶洮:“……”
    扶洮沉默了会,突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你和阿笙有事情瞒着我?”
    宋时绥睁大眼睛:“啊?”
    扶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和阿笙为什么能看懂冯镜的日记,你们为什么知道冯镜的手摇发电机和所谓的电磁定律,还有什么熵增熵减?”
    宋时绥说道:“这难道不是很正常么,你懂的东西我和曲子不一定懂,我和曲子懂的东西你也没有必要懂啊,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而且现在紧要关头,阿雪被关在金月皇后,还中了毒,这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事么,关键时刻,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
    扶洮还要再说些什么,宋时绥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对他说道:“我和曲子做的事,你和曲子也能做,但你和曲子能做的事,我和曲子不能做,你明白了么,其实并没有什么亲疏远近的区别,她需要朋友陪陪她说说话,她就来找我,她需要爱情的滋润,就来找你,又有朋友又有爱人,这难道不好么?”
    扶洮悻悻说道:“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是觉得玉摇光心思狡诈,和冯镜日记里的那个玉衔星一个样。”
    宋时绥张了张嘴,本来想反驳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反驳些什么,只好又把微微张开的嘴闭上,继续眺望远处。
    曲笙寻收拾好行囊,扛着包袱飞奔过来,她跑起来的样子犹如一道蓝色的闪电。
    “收拾完了,咱们快出发吧!”
    *
    离魂归体,羽流萤在床榻上醒来时,床尾正坐着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拎着她的脚踝。
    她觉得痒,忍不住动了动脚,一双滚烫炙热的大手将她的脚掌整个包住,来来回回地玩弄着。
    羽流萤个子小,脚也小,介于三十五码和三十六码之间,还没有龙归云的手掌大,因为家境贫困,上大学的时候总能买到断码打折的鞋子。
    男人对女人脚掌的痴迷是羽流萤永远都无法理解的,龙归云掌心的温度烫的她脚趾蜷缩,浑身都跟着热了起来,羽流萤睡出了汗,推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蹬了一下龙归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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