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饭已经蒸好了, 商枝杀了九只大公鸡,热腾腾的公鸡血拌饭,是给一些大凶鬼灵准备的血食。
四周都是槐树,旁边有一条小溪, 除了潺潺水流声便是风穿过枝叶的簌簌声, 十分安静, 也十分阴冷,哪怕此刻艳阳高照,刮进这片槐树林的风也阴飕飕的,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骨冷意。
商枝做好了拌饭,又从竹筐里掏出魂香插在拌饭里点燃, 不一会, 槐树林里阴风大作,一阵阵黑雾悄无声息地蔓了过来,为本就不明亮的环境雪上加霜。
鬼灵贪食着鲜美的血食, 享用着养魂的一等魂香, 众生总是要分三六九等, 哪怕是鬼也不例外,几个穷凶极恶的鬼灵先享用, 然后是实力稍次一些的,至于那些实力微末的, 也只能抢一点残羹剩饭。
刚养鬼的时候,商枝还心软,那会她只是个天真懵懂的菜鸟鬼修, 想着不能饿到底层的可怜鬼,总把血食备足了,结果养的鬼一点也不乖顺, 不是被鬼撵着跑,就是半夜睡觉被鬼压床,要么就是莫名其妙的摔跤。
老疯子冷眼看戏,过了一段时间,等她吃够了苦头,老疯子才告诉商枝:“血食不能备足,鬼虽为鬼,人虽为人,二者却有相同之处,古有商君书,道民弱则国强,养鬼也是如此。”
商枝那会心想,她穿来的这破地方居然还有商君书,虽说是经典,但她可是新时代新青年,难免有些不服气,说道:“古人还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呢,我让每一个鬼都吃饱喝足,这有什么错?”
老疯子抽着烟,吐出一个烟圈来,指着商枝的肩膀说道:“功夫不到家,和人顶嘴的本事倒见长,那些鬼吃饱喝足没事干,就总想干点事,这不,祸害你来了!”
商枝刚要顺着他的视线转头,耳朵突然被一只力大无穷的鬼爪死死捏住,那只鬼拎着她的耳朵往上扯,很快就把她的耳朵扯出了一个豁口,血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流。
老疯子倚着柳树悠哉悠哉地看了会热闹,看到商枝的整只耳朵都快被那只鬼手扯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掏出他得金柳枝,朝着那只鬼手一挥。
商枝捂着淌血的耳朵,兀自不服气:“就不能人人平等么?”
老疯子冷笑一声:“哪来的人人平等,就是那九品天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呢,差距只会缩小,永远不会消失。”
说完,他抖了抖袖子上的土和灰,不知从哪掏出一枚带着血丝的白玉环,往她怀里一扔。
商枝蹲在溪水边,把沾满鸡血的手泡在冰寒刺骨的溪水中,流动的溪水冲刷着手上的鸡血,水中晕开一丝丝的红。
洗干净手上的鸡血,商枝蹲在地上甩手,一只小红鸟从槐树林里飞了过来,落在商枝的肩膀上。
商枝顿时“嘶”了一声,“你不会又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吧?”
这些日子山崩不断,长生殿气焰嚣张,和三危山多有摩擦,抢了三危山的不少生意,收入来源锐减,大家伙不得不节衣缩食,就连艳鬼都开始节俭起来,一件衣服竟然开始穿第二遍了。要是长生殿哪个鬼王真的能长生,三危山这个鬼修必争的风水宝地,怕是会成为炮火最先响起的地方。
“切,有什么好不好的,那帮九品天人已经往碧海潮生那去了,对于修炼冰魄神功的人而言,无垠的海域是他们最好的战场,倒是你,可真是悠闲啊。”
小红鸟看着溪水边身首异处的九只大公鸡,咂咂嘴:“瞧瞧你,还有空喂鬼,我瞧这些鬼灵也不怎么样嘛。”
“咦?”小红鸟扇了扇翅膀,瞅着贪食血食的鬼灵,“魂魄残缺的鬼灵你怎么也养?还养了十二个?”
商枝继续甩着手上的睡:“是我师父让我养的,他一把年纪了,我总得当个孝子贤孙吧,又不费什么事,就养着呗。”
小红鸟说道:“这种魂魄残缺的魂灵你养在哪啊,也不嫌占地方,咱们鬼王用装着魂香的红玉髓盒子养鬼,那盒子虽小,但可是用六面鬼牌雕成的,装下的鬼灵有成千上万,就算这样,他老人家养鬼灵也得精挑细选呢,稍差一点的都不会要,哪像你,已经六品天人了,倒像个收破烂的。”
商枝摸了摸头上的白玉环,笑着说道:“不咋占地方,这玉环是我师父留下的老物件了,我学会养鬼之后他就把这个丢给了我,虽然养这些鬼也不知道什么用,不过这一年就喂一回,也不怎么费事,就当是个念想了。”
小红鸟说道:“你的这块血玉有些年头了。”
商枝说道:“这年头我可数不清了,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至于这老头子到底活了多少岁,我是真不清楚。”
小红鸟说道:“幽山鬼王的东西,随便从指缝里漏点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商枝摸了摸头上的玉环,摊手:“目前确实没啥用,对了,你联系到阿雪了吗?”
自从闻人听雪回到烟都之后,商枝就再也没有收到闻人听雪的回信,羽流萤附魂在鸟儿身上在烟都梨峰偷偷飞了好几圈,愣是没看见闻人听雪的影子。
小红鸟闻言,对商枝摇头:“我派出去的人也没联系上,烟都的梨峰没什么人,羽重雪不在,闻人姑娘也不在,就连师清恒也不在。”
商枝摸摸下巴,目露疑惑:“难道是他们师徒三人出去团建了?”
“可这也不能吧,阿雪不可能不给我写信的,她吃了一个特别酸的橘子都要和我说。”
过了会,商枝说道:“这不对劲。”
*
室内昏暗,没有点蜡烛,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莲花水晶盏,一颗圆润硕大的夜明珠放在水晶盏里,散发着月光似的柔和清辉。
闻人听雪睁开眼,撑着沉重的身体从床榻上坐起来。
自从内力无法运行之后,闻人听雪就像鸟儿失去翅膀,再也无法对抗地心引力。
“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温柔妩媚的声音从长长的石阶上传来,墙壁将她的声音折射成连绵不绝的回响,金月皇后长裙曳地,依旧是一身的烟霞绯色,衔着明珠的金色凤钗将一头漆黑的长发绾在脑后,墨发如蜿蜒的水流,在她雪白的肩膀上流淌,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像捧着魔盒的潘多拉,从高高的石阶上走下来。
无论再看到她多少次,她夺目逼人的美貌总会给予人分外强大的冲击力,桌上摆着一套甜白釉茶具,闻人听雪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
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又无法动用内力,闻人听雪有些憔悴,双颊出现了轻微的凹陷。
金月皇后看着她清瘦的脸,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在桌上,笑着说道:“闻人姑娘不愧是师清恒教出来的徒弟,到了这等境地,礼数还是这么周全。”
闻人听雪神色恹恹,表情冷淡,并不说话。
金月皇后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蟹肉小饺,菌子瘦肉粥,荷包里脊,五香仔鸽,琵琶大虾,还有一碗杏仁酪。
金月皇后拿起那碗杏仁酪放在闻人听雪手边,“扶疏幼时喜甜,我常做杏仁酪给他吃,他最喜欢吃洒在上面的那一层桂花。”
“我何德何能,居然能让皇后为我亲自下厨。”
“闻人姑娘何必与我见外,我的剑法都是你师尊教我的,若真的论资排辈,闻人姑娘还得叫我一声师姐呢。”
闻人听雪低头看着那碗杏仁酪,金色的挂花在杏仁酪上铺了浅浅一层,腹中饥饿,她拿着勺子舀了一口吃进嘴里,细腻丝滑,杏仁的香味十分浓郁。
“如何,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闻人听雪放下勺子,看着笑眼弯弯的金月皇后,“你把我关在这里,月山顷不会怀疑么?”
“真是不巧,他的冰魄神功出了不小的岔子,需要闭关很久呢,”金月皇后笑得温温柔柔,“况且,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是师清恒的徒儿,他巴不得你死呢,偌大的皇宫,只有我会像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护着你。”
“像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护着我?”闻人听雪觉得这话甚是荒谬,“月扶疏才是你的孩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没有必要为了打成某种目的而对我说这些漂亮话。”
“哦,你是这么以为的?”金月皇后给她夹了一只琵琶虾,“月扶疏的确是我的孩子,但是当我知道他是我和月山顷的孩子之后,我就不那么爱他了,我曾经以为他是我和你师尊的儿子,所以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去做一些令我恶心的事。”
闻人听雪的脸色又变了变。
金月皇后笑了一声:“很惊讶么,人人都说你师尊冰心月性,皎如日月,谁能想到他和我这样人人喊打的妖女有过前缘,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一生的欢喜都在那段日子里了。”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再提起,就好似打开了一扇落满灰尘的门,全是霉变后的苦味。”
“你……”闻人听雪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为何和我说这些?”
“不和你说这些,我又能和谁说呢,同外面那些人说,人家只会说我无病呻吟,说我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是深宫妇人的寂寞愁思罢了,被那些文人骚客写在纸上,谁知道后世会传成什么样?”
金月皇后叹了一声:“强者看不到弱者的苦,低位者不理解高位者的痛,只有闻人姑娘与众不同,就像此刻,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同情,你在为我心痛,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闻人听雪说道:“悲伤的过往固然令人同情,难道未来就不值得你期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