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朝暮4

    金月王朝的冬季实在太漫长了, 厚厚的雪在三月才会开始融化,而石榴花要在六月才盛开。
    关雎宫的地龙烧的很旺,外面飘着小雪,宫殿里温暖如春, 绯红色的纱幔静静垂着, 宫女们静候在一旁, 年长的嬷嬷站窗边,手里拎着个白瓷水壶,敛眉垂目的看向跪坐在窗边的绯衣女子。
    花房的嬷嬷是个养花高手,再难栽种的花朵到了她手里都能开的好,金月皇后最爱的石榴树就是一向是由她打理。就在前半个月, 不知怎的, 就在半个月前,她突然被传唤到关雎宫,说是皇后养的一株石榴树怎么也不抽芽。
    金月皇后喜爱石榴花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朝里朝外上行下效, 几乎人人家里都种着一颗石榴树, 金月皇后苏醒之后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苔青色的大花盆,又不知从哪移栽了一颗石榴树种在里面, 修剪枝杈,浇水施肥, 凡是皆亲力亲为,竟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似的。
    金月皇后穿着一身绯红衣裙跪坐在花盆前,她的衣裙如淬火的云霞, 领口半掩的雪色肌肤比月光更冷冽三分,眼尾一抹胭脂色红得灼人,犹如将三春桃色尽数碾碎在睫上。
    花房嬷嬷被调来照料皇宫里的石榴树时, 金月皇后正在沉睡,在花房当值的第十三载在见到金月皇后的真容,那日她来了关雎宫后见到金月皇后的第一眼便被皇后艳绝无双的姿容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皇宫里的满庭灯火都成了陪衬。
    关雎宫的琉璃窗棂渐渐结了些霜花,金月皇后抬起手,指尖划过冰纹,在窗纸上洇开一抹淡淡的水痕,苔青色花盆里的石榴树枝桠嶙峋,在烛火映照下投出张牙舞爪的暗影,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寒风撕扯着她单薄的红衣,残破的殷红在苍茫雪原上奔跑,昨夜还是开满了石榴花的花园,今夜已经覆盖着皑皑白雪。
    "眠儿,回家吧。"
    男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得令人战栗。她试图捂住耳朵,却摸到满手冰渣。睫毛早已结满霜花,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冰刀在剐蹭眼球,她朝着前面那个雪丘跑去,那有一个躺在血泊里的身影,血液在极寒的温度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又在寒风里快速凝固,她听见自己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哭声,发疯地跑向冻结在血泊里他。
    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已经看见了他被血和冰裹住的半张青紫的脸,她伸出手,雪丘却突然塌陷,积雪化作千万条冰蛇腾空而起,在她面前编织成一轮巨大的圆月,泛着幽蓝的冷光,
    "别过来!”她抓起一把雪掷去,积雪却在半空凝成冰锥。其中一支擦过脸颊,带起的寒风在耳垂割开血口,鲜血尚未滴落便冻结成红珊瑚般的冰棱,又蓬的一声散开成无数碎末,和无数飞过来的雪一起吹向她。
    有什么东西被人从风雪里扔了下来,她睁开结满冰和霜的眼睛,抬起因冰冷而刺痛麻木的脸颊,看着那些熟悉的身躯以诡异的僵直状态从空中坠落,噗通一声砸在雪上。
    她看清了,那是每年都会摘桂花给做她桂花糕的哑婆婆,逃出皇宫的那天她偷偷塞了她许多小钱。还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总爱教她编红绳的宫女春桃,知道她打算逃出皇宫,悄悄编了一根平安绳送给她。还有总爱给她做各种胭脂的宫女春熙,在逃出宫的那天晚上抱着她流泪,说会永远想她。
    此刻她们的脸发白发青,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像做什么美梦似的,毫无生机,只睁着结满冰霜的空洞双眼。
    “你知道的,这就是你逃离之路的尽头了。”
    “眠儿,回家吧。”
    她跪在雪中,闭上眼,此后的许多年,数不清的日夜,许多的不甘也只能同那夜的风雪一起,被她吞血似的咽下腹中。
    "娘娘,该添炭了。"花房嬷嬷捧着鎏金手炉走近,目光扫过那株光秃秃的石榴树。
    花房嬷嬷始终不明白,为何皇后要在寒冬腊月日日守着这株不会开花的树,这些日子她在关雎宫,帝王的赏赐如流水,南海珊瑚、西域的玛瑙、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宝物都被锁进库房,唯独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苔青色陶盆摆在寝殿最明亮的窗前,花房嬷嬷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在这个独得皇后偏爱的花盆上。
    敲不出什么特殊来,苔青色釉陶盆有几道细微的裂缝,像是被岁月遗忘的雨痕,这尊手工拉坯的花盆不过半人高,粗粝的肌理间藏着匠人指尖的余温,釉色从盆口向底座渐次晕染,仿佛苔藓在梅雨季沿着青石攀援的轨迹,颜色倒是不错。
    盆中石榴树的虬枝已生出暗红皴裂,主干拧转出流水般的纹路。
    "娘娘,这地上到底寒凉……"嬷嬷试探着开口。
    皇后指着那颗小小的嫩芽,轻声问道: “嬷嬷,这石榴树能开花么?”
    嬷嬷心里叹息,深秋移栽时,北地天寒,树苗熬不过冬,可皇后执意要用关雎宫的地龙日夜温着,倒真让枯枝抽出了新芽,可若是开花……那可真是强求不得。
    她迟疑着,皇后又垂下头,鸦青色的长发用九鸾衔珠步摇绾在脑后,她似乎也不是在等嬷嬷的答案,好像仅仅是随口一问似的,问完了,就再一次陷入沉默中,静静地看着那颗刚抽出的嫩芽,也不知在想什么。
    烛芯忽然爆开火星,惊醒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金月皇后,金月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摸到了眉心处的花钿。
    皇后酷爱石榴花,今日眉心处的花钿居然是一朵柔白娇嫩的梨花。
    花房嬷嬷忽然想起早些年去膳房领点心的时候听那的管事无意间提了一嘴,说是金月皇后喜欢吃梨子,而且天生体燥,一到了燥热季节就离不开各种梨汤,
    花房嬷嬷赶紧说到:“娘娘戴梨花花钿也好看,老奴想起一句诗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今夜正好下雪,明天早晨一出门,整个皇宫都是梨花开。”
    一旦说起花草,花房嬷嬷便有些止不住花头,兴致勃勃地说道:“要说这梨花啊,还是烟都的梨花最好看,羽朝的那位剑圣就住在梨峰上,这位剑圣还有个徒儿,名叫闻人听雪,名字好听,人也出落的如梨花一般。”
    "人人都说烟都的梨花最美,其实以前,那里的石榴花能染红半边天。"金月皇后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
    那个人曾背着她躲进破庙,篝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墙上,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用剑尖在地上画石榴花,说花开时节要带她去烟都看石榴花,每天都摘石榴给她吃。
    她说她不喜欢吃石榴,喜欢吃梨子,最喜欢喝梨子熬得汤,最好用冰镇过,一口气灌进肚里,喝着才舒爽。
    花房嬷嬷一愣,“不曾听说梨峰种过石榴花。”
    "其实本宫知道,"金月皇后抚过石榴树的枝桠,指腹轻抚着树干上的纹路,"冬日的水露养不活春日的花。"
    就像深宫的墙困不住江湖的风,凤冠霞帔压不住剑穗的流苏。
    窗棂忽然被北风吹开,卷着雪片扑向烛台,最后一簇火苗熄灭前,金月皇后想起她从剑客的掌心里拿走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枝沾着血的石榴花。
    *
    若有若无的药香漂浮着,闻人听雪在眩晕中听见了玉镯相击的脆响。
    闻人听雪能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意识,身体处在漫长的沉眠状态,长久缺乏活动,各个关节已经变得有些迟滞和僵硬,肌肉也变得萎靡无力。
    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一阵朦胧后,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绯色的帐子被金勾挂着,柔顺地垂下来,光线昏暗,空气有些浑浊,她动了动鼻子,几乎是一秒钟内,闻人听雪就判断出这是一个深藏在地下的密室。
    身体沉重无力,失去了一个天人强者该有的轻盈,她眩晕地扶着床柱坐起来,循着环佩相击的声音望去,靠墙的紫檀木架旁边,正站着一个穿着绯色衣衫的女子。
    闻人听雪见过不少漂亮姑娘,尤其是江雨眠,更是绝色中的绝色,但眼前的女子美艳雍容,相较于江雨眠的冰冷如霜,她身上流露着一种极其醉人的成熟风韵,即使是女子见了,也觉得心头酥软,心旌神摇。
    致命的美丽,也往往昭示着致命的危险。
    闻人听雪下意识运转内力,令她惊讶的是,往日如臂指挥的内力此刻却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运转速度犹如龟爬,她喘了几下,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喉间残留一股淡淡的苦茶味道,还搀着一丝淡淡的药味,将各种糟糕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后,闻人听雪警惕地看着这个美艳无双的女子,再次尝试运转内力。
    “没用的,”站在紫檀木架旁的美艳女子声音柔和,并不带有敌意,“你吸入了红娘鬼伞,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毒药,你和小太岁交情匪浅,想必也听说过,我给你服了药,虽然不致命,但短时间也好不了。”
    “红娘鬼伞?”闻人听雪抿着嘴唇,想起失去意识前在师尊的桌子底下看到的那些红色蘑菇,顿时心乱如麻。
    “师尊怎么会……”
    纵使身体虚弱,内力滞塞,闻人听雪的目光依旧锐利如箭,猛地射向眼前的女子,“你是谁?”
    金月皇后眯起眼睛笑了笑: “也许你曾听说过,金月王朝有一位很美艳的皇后。”
    “金月皇后?”闻人听雪的声音有些虚弱,嘶哑的声音几乎要划破干涸的嗓子。她此刻身陷囹圄,虽然困惑不安,但依旧没有事态,低哑干涩的声音保持着基本的冷静,“你是金月皇后,那这里就是金月皇宫,可我怎么会在金月皇宫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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