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红线和刻着诡异符文的漆黑铁锁交缠在一起, 织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大笼子。
笼子底下画着一个巨大的红色阵法,诡异的线条如鲜血般流淌延伸,看的人心乱如麻。
阵眼的最中心,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正坐在那儿饮茶, 茶杯放下时, 这个年轻人微微抬眼, 看向站在笼外的老者。
老者衣衫褴褛,手持一根金柳枝,
天川鬼王阴冷一笑:“过了一千二百年,你居然还没死,命可真够长的。”
“也快要死了。”老者手里拎着个酒壶, 一边说话一边喝了一口。
“幽山师兄, 当年的你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又是何等的风烛残年,肌肤如那枯树皮, 头发如那霜里枯草, 身躯朽败成这个样子,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用我徒儿的脸唤我师兄,我还真不习惯, ”老者喝了一口酒,也叹了起来:“咱们当年拜师学艺, 我九岁,你八岁,我十七岁那年修到了九品地鬼境, 二十五岁成天人,那时可真是意气风发,将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越往后活, 修为越高,知道了天高地厚,心中反倒越恐惧。”
天川鬼王冷笑一声,讥讽道:“师兄,你真不该娶妻生子,你的修为这样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年华老去,你看着她的脸庞变得粗糙黯淡,像是一张被反复揉搓的旧纸,她日日看着你,就越能感受到岁月的落差,你风采依旧,她却被时光远远抛在身后,只能在回忆中寻找活力与激情,却无力阻止衰老的脚步一步一步逼近。”
老者又喝了口酒,面朝着笼子瘫坐下来,师兄弟二人隔着蛛网似的漆黑锁链,相视而坐,老者大笑起来:“我不该做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
天川冷笑连连,“师兄啊师兄,你瞧瞧你现在,既像个老乞丐,又像个老疯子,我年少时对你何其崇敬,一言一行无不向你靠拢,如今虽被你拘于锁魂阵中,却也庆幸没有重蹈你的覆辙,活成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老者闷头喝酒,许久不说话。
天川鬼王沉默地看着他。
一坛酒喝尽,老者扔掉酒坛,说道:“师弟,师兄送你最后一回,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在黄泉路上相聚了。”
*
柳枝嫩绿嫩绿的,商枝甩甩鼻子,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和鼻子上的露珠一起被甩飞了。
闻人听雪仰头看着那个柳枝,面带疑惑:“那个人把我们引走,就只是为了插一根柳枝?”
“我总觉得这跟柳枝别有深意,”闻人听雪思考了一会儿,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只天蚕丝织就的手套戴在手上,将那净瓶里的柳枝摘了下来。
是一根很普通的柳枝,没有毒,不是暗器,也不是某种特殊的武器,闻人听雪把柳枝递到商枝面前,商枝深吸一口气,把毛茸茸的脑袋探过来,细细地嗅着柳枝上的气味。
柳枝上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魂香气味,商枝闻到这熟悉的气息,眼泪又冒了出来,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鬼修调制的魂香有自己独特的气味,除了基本材料之外,还会加点自己喜欢的香料增加气味的层次感,
商枝喜欢在魂香里加点薰衣草或者薄荷叶,闻起来比较清爽,老疯子喜欢在魂香加点柳叶或陈皮,闻起来会稍微发苦。
如今的商枝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好骗的菜鸟鬼修了,一鼻子就能闻出这是鬼修们梦寐以求的极品魂香,天杀的,这老疯子和艳鬼一样用的是极品魂香!
亏她这些年还担心这老疯子吃不饱穿不暖!
她一个鬼王身前的大红人,年纪轻轻就成为天人的天才鬼修,都只能吸鬼王的二手魂香!
她可是他一手带大的,数年未见,来了之后也不和她见见面,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仿佛有病似的,莫名其妙地往石像身上放了根柳条子。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商枝整只猪气的直打嗝,闻人听雪赶紧拍她的后背,“商枝,你现在还是一只小猪,情绪不能有太大的波动,否则会离魂的!”
商枝呜咽一声,往地上一倒,四爪朝天地看着石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消了之后,商枝一顿比比划划,闻人听雪好不容易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将那个柳枝放在了石像身后玉净瓶里。
天明之后,两人又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达了三危山。
既然已经回到了三危山,不管是猪是人,作为鬼王的心腹,总要向鬼王做个工作报告,在艳鬼那里刷刷脸,表表自己的孝心,免得一段时间不见艳鬼就将她抛在脑后,又有了新宠。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讨好领导这事儿,不走心也得走量。
出云殿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看来她离开西海的这段时间,出云殿的工作人员并未懈怠。
商枝回来之后洗了个热水澡,又熏了会儿熏香,把自己打理的油光水滑,这才迈着四只小蹄子,哒哒哒地跑去艳鬼那儿。
守在紫霄殿的鬼兵是商枝的老熟人了,虽然早知道鬼王的心腹野猪脸附魂在一只小野猪身上,但无论见了几次,一见到商枝这个样子,还是笑的前仰后合。
“哈哈,野猪脸,你现在可真是个野猪脸了!”
“四只蹄子倒腾多久才跑到这儿来的?”
守卫们阴阳怪气,商枝又气得猛甩猪尾巴,她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艳鬼回来,野猪崽子又是贪睡的年纪,她困倦,只好在回廊里找了个有阳光的位置就地一趴,脑袋抵着前爪,呼呼大睡。
半个时辰之后,艳鬼回到紫霄殿随意一瞥,就见回廊上趴着一只瓜皮小野猪,条纹规整,皮毛鲜亮,毛茸茸的脑袋枕着两只前爪,睡得正香。
走到回廊,门口的守卫正要行礼,艳鬼抬起手,两个守卫顿时噤声,安静如鸡地站在那儿。
艳鬼伸手一捞,半个手臂长的小野猪就被他稳稳地抱在了怀里,他抬手摸了摸,小野猪的一身皮毛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手感简直好的不得了。
这野猪脸是个天生会享受的,连睡觉都要找个最好的地方,艳鬼捏了捏软软的猪鼻子,不禁有些好笑。
商枝睡了很长很美的一觉,身边香香的,爪子底下软软的,灵魂仿佛被泡在一池温水里,犹如一颗被扔进水里的脱水蔬菜,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完全被泡开了。
好快乐,仿佛躺在云端上,快乐的要化掉了。
她在软绵绵的云彩里懒洋洋地打滚,滚着滚着,脚下突然一空,恐怖的坠落感猛地袭来,小野猪虎躯一震,猛地惊醒。
睁开眼,眼前红纱曳地,香雾缭绕,恍若坠入了十丈软红里,爪子下意识一动,一片柔韧的软。
脚感极好,再踩踩。
直到爪子尖儿被什么东西勾住,商枝才睡眼惺忪的低下头。
爪子下是上好的红绸,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朵朵腾飞的云纹,一根金线正勾在它的爪尖上,把一朵云纹扯的变了形。
商枝完全清醒了。
她僵硬抬头,一片缭绕的香雾中,线条优美的雪白下颌一点一点映入眼帘,艳鬼一身红衣,头戴红玉冠,风华灼灼,艳羽如凤,修长白皙的手掌把玩着红玉髓烟斗,正倚着绣墩,似笑非笑地看她。
他这一眼,直接让商枝的眼皮一阵猛跳。
她小心翼翼的从艳鬼大腿上挪下去,谨慎地迈着四只蹄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艳鬼的膝盖旁边,随后下肢发力稳住下盘,两只前爪贴在一起,朝着艳鬼拜了拜。
艳鬼笑着吐出一口香雾,极品魂香的香雾像个熨斗,能把皱皱巴巴的灵魂熨烫的平平整整,商枝被香得脑子发晕,筋骨酥软,两只拜来拜去的前爪无力地垂了下去,整只小野猪软绵绵地趴在床上,像一张摊开的瓜皮猪饼。
灵魂离开躯壳的保护会变得非常脆弱,一般人的灵魂没有诡术师那样变态的强度,无法长时间在外面飘荡,自然会受到不小的损伤,商枝附魂小野猪身上,又在打斗中几次三番动用魂火,灵魂受创不轻,此刻闻到这极品的养魂香,别提有多么舒爽。
二手魂香又如何,这个是极品的二手魂香!
大王真是大大的好!
商枝美滋滋,很快就把老疯子抛之脑后,在魂香的滋养中沉沉睡去。
艳鬼又吐出一口香雾,瓜皮小猪躺在他膝盖旁边打着呼噜,他用红玉髓烟斗戳了戳小野猪的鼻子,小野猪一动不动。
他伸手,又把毛茸茸的小野猪抱在怀里,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床帐中。
群山万壑,晚风如诉。
夜色寂寂,垂柳依依。
枝繁叶茂的垂柳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闭着眼,正倚着树干睡觉,一根金色的柳枝横放在他的膝盖上,夜色虽浓,却掩不住柳枝上流转的淡淡金光。
脚踏虚空而来的天人没有脚步声,但老者的耳朵却微微一动,睁开了眼睛。
艳鬼走到垂柳树下,轻轻摸了摸怀里的小野猪,才开口说道:“梵音寺的鬼僧稳住了她的魂,再用魂香养一段时间,便可回归本体了。”
老者抖了抖肩膀,慢吞吞站起身走到艳鬼身前,他低头往艳鬼怀里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才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野猪毛茸茸的脑壳。
艳鬼说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与她相见?”
“一见她,就难免想起我那儿子,徒增伤怀罢了。”
“儿子?”艳鬼看了他一眼,“不是女儿么?”
老疯子叹道:“唤习惯了,也是没有办法,在羽朝贺娘子之前,世间从未有过九品女天人,各个王朝和宗门倾尽心血培养的少年天骄都是男儿,纵使老朽身为鬼王又能如何,女子天生弱势,不如男子刚强,稍长大些,就要受各种规训和打压,为人父母者,如何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