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川鬼王请来了很多能工巧匠, 但是那口梵音金棺依旧没有被打开。
宋时绥在红玉绣坊住了好几日,也对这里渐渐熟悉起来,她闲着无事可做,除了修炼内功之外, 就坐在树下和这里的绣娘们一起学绣花。
她的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样, 也对刺绣不感兴趣, 这样做只是为了和附魂在伯劳鸟身上的羽流萤更近一些,即使她听不懂鸟类的语言,但是能和熟悉的朋友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心里多少还会觉得有些安慰,至少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有时候宋时绥做梦, 还会梦到何顺颂和她的娘亲, 他们还在风雪山庄的那个小院里住着,过着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
每日清晨会吃上娘亲亲手熬的粥,娘亲会换着花样给他们熬粥, 有时候有时候是皮蛋瘦肉粥, 有时候是山药鸡丝粥, 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饭,吃完了便都各自去忙。
中午她会帮着娘亲在厨房里炒菜, 父亲偶尔也会过来打下手,她忙完自己的事情就会与何顺颂一起出门砍柴或者是去山中摘取草药, 太阳落山前会和何顺颂一起背着柴禾和药草,踏着一地的夕阳余晖慢悠悠地走回来。
日子过得很悠闲从容,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 原未来的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
宋时绥看着绣布上那只绣得很潦草的麻雀,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伯老鸟蹲在树杈上看着那只糟糕的麻雀,真恨不得立刻长出两只手来, 手把手地教宋时绥。
贺娘子拎着篮子走过来,看着那只走形的麻雀,竟然忍不住扑哧的笑了一声。
“你这姑娘钟灵毓秀,没想到是个不会做一点针线活的。”
她把篮子放在一旁,拈起宋时绥手里的绣花针,弯着腰俯身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着麻雀的翅膀。
贺娘子在绣布上走针穿线,显然是个和羽流萤一样的刺绣行家。
绣好了翅膀的轮廓,贺娘子又拿起一根绣花针穿好丝线,在绣布上给宋时绥示范起来。
“这绣法呀也分很多种,这是回针绣,往前一针,往后退一针,还有这轮廓绣,先出一针,往后退半针,拔针拉线扎到背面。”
“这是锁链绣,像女孩儿的辫子,我绣花篮的时候常用这个,这个是卷线绣,把线缠在针上多绕几圈,可以绣小绒花,这绣法简单,小姑娘学起来也同意,衣服裤子破了,就绣一朵小花上去。”
“我有过一对双生女儿,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最爱看着我做秀绣活,六岁就能绣出像样的小花小鸟了。”
说起女儿,贺娘子的声音和眼神都变得温柔起来,她绣了一朵粉色的小花,又用结粒绣绣了鹅黄色的花蕊。
三个绣娘从回廊里走过来,见了贺娘子后笑嘻嘻地行礼问好,她们都很年轻,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手里拎着篮子,准备去外面的集市采买东西。
贺娘子看着年轻的姑娘们,笑着嘱咐了几句,又问道:“手里的银子可还够?”
其中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笑道:“我们这些日子做绣活赚了钱,去集市上买些绣线,不用贺娘子给。”
贺娘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两个走出绣坊,眼神温柔,表情慈祥,竟然有几分慈母的味道。
宋时绥静静地看着她,察觉到宋时绥的目光,贺娘子说道:“宋姑娘贵为皇后,想必不太适应这的日子,我们是江湖人,虽然也见过世面,却吃惯了粗茶淡饭,衣食住行并不那么讲究,比不得宫里面精细周到。”
“哪里,”宋时绥用卷线绣绣了一朵杏色的小绒花,“我没当皇后的时候是一只闲云野鹤,过的也是普通日子,倒是贺娘子令人意外。”
贺娘子笑着说道:“我也知道我在外面名声不好,人们都以为我凶神恶煞的,以为我喜欢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
“难道不是么?”宋时绥剪断丝线,“追求长生本就是在刀尖上舔血,任你有通天修为,毒太岁只有一个,注定要和许多九品天人争抢的。”
贺娘子倚着树,指着绣坊笑道:“这里原先是个暗娼馆,女人们白天伺候一家老小,晚上就到这里做暗娼补贴家用,这里最小的姑娘才十一岁,初夜卖出了五两银子,她爹拿了银子,先是自个去酒楼里吃了一顿好酒好菜,剩下的都拿去还赌债了。”
看着她怔愣的样子,贺娘子继续说道:“这里还有五十岁的女人,原本也是勤劳能干的,却被丈夫拖进这里来硬逼着做了这事,那男人只为了喝几顿好酒,余下的钱又来这找女人。”
宋时绥说道:“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想要长生,是因为想庇护这里的女子。”
贺娘子叹了一声:“我不仅想庇护这里的女子,我还想庇护天下所有的女子。”
她面色有些怅然:“曾经我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可惜没遇见好男人,这一生就这样毁了,后来倒是威风了一阵,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稀里糊涂的活了许多年后在羽朝开了一家绣房,收留了许多命苦的姑娘。”
说到这,贺娘子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从窑子里救了很多个命苦的姑娘,让她们在绣坊里学绣活,绣坊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我这才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十年又十年,绣坊的姑娘们也老了,走了一批旧人,又来了一批新人,慢慢的,一百年过去了,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几个绣娘也老了死了,她们都说这辈子活得心满意足,到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有我,越来越放不下了。”
宋时绥有些唏嘘:“想做的事情太多,而人生又太短,怪不得想要长生。”
贺娘子笑笑:“我也不是那些个套着虚伪嘴脸的人,虽说我长生并不是为了做坏事,但也是一腔执念作祟,我想要成全我自己。”
九品天人十分稀少,而性别为女的九品天人则更加稀少了。
自古以来,站在权力巅峰的人物大多为男性,也可以说无论是现代社会还是穿书后的古代社会,数千年来大多由男性主导统治。
在这种大环境下,能杀出重围的女性实在是太稀少了。正因为稀少,所以格外引人注意,种花家上下五千年那么多皇帝,除了耳熟能详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另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便是唯一的女帝武则天。
从男人堆出杀出重围的女人必然带有许多“男性特质”,比如极强的野心和权力欲,但贺娘子不一样,宋时绥觉得贺娘子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子,她从前恪守所谓的女德,愿意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渴望过着夫妻恩爱相夫教子的生活,但是命运将她推上了另外一条路。
她一路杀到了九品天人,竟然不像那些男人一般想着称霸一方,而是隐姓埋名不声不响地开了一个绣坊,去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苦命女子,可见历经无数杀伐后,她依然心怀柔情。
这一刻,虽然是敌对关系,但宋时绥心里也有些佩服贺娘子,于是她问道:“如果没有寻得长生,你会如何?”
“那就带着满腔憾恨死去吧。”
贺娘子说完,把手上拈着的那根绣花针落在绣布上,眨眼之间便绣出一片金色的叶子,她对宋时绥笑了笑,随后握着红伞,踏着一地的金黄落叶走进了回廊里。
宋时绥拂去肩上的落叶,努力绣着那只麻雀,伯劳鸟站在树杈上,从几片金黄色的叶子里探出毛绒绒的小脑袋,看一眼那糟糕的麻雀就要叹一口气。
褐色的线绣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翅膀,一阵秋风吹来,凉意里带着一阵淡淡的茴香味和果香味。
宋时绥转过头,看到苏历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篮子红彤彤的海棠果,一束茴香盖在上面,篮子的把手上还系着一条绣着海棠果的丝帕。
这篮子显然是院子里的绣女给他的。
苏历虽然活了数百岁,但也风韵犹存,长了一张很深邃野性的脸孔。
他看着绣布上那团凌乱的麻雀,说道:“你不适合绣花。”
宋时绥冷下脸,说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用不着苏先生提醒。”
对于把皇宫杀得血流成河的苏历,宋时绥觉得这个人的杀性远比凶名赫赫的贺娘子重的多。
一想到那些为了保护她而死的侍卫们,宋时绥就觉得心格外痛,纵然知道苏历是九品天人,她也很难给他好脸色。
一只瓢虫从宋时绥耳边飞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宋时绥不想杀生,可那只瓢虫非要往她脸上扑,她一挥衣袖将瓢虫甩走,眼睛盯着绣架上的麻雀,随手把手里的绣花针一甩。
那瓢虫已经飞到两米开外了,绣花针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竟然精准地穿透了正在飞行的瓢虫,将它牢牢钉在远处的一棵树干上。
苏历眯了眯眼睛。
宋时绥又拿起一根新的绣花针绣着麻雀的脖子,看着她落下的针线,苏历说道:“你是聪慧,武功却和这麻雀一样,散乱不成体系,地鬼境九品是你的极限。”
握着绣花针的手指顿住了。
“天赋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由天赋决定的,修行路上的引路人也同样重要。”苏历的口吻淡淡的,声音十分低沉,“你那双特殊的眼睛和远超常人的感知,是所有神弓手梦寐以求的天赋。”
“听苏先生这话,是想教我弓箭?”
苏历点头。
这个男人和他的箭一样,犀利而直接,宋时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几分荒唐:“你在皇宫里杀了那么多人,又把我掳到这来,现在却要教我弓箭,你们男人的心还真是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