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一近,敖昆就越发意识到这两位远超高阶修士的威压,但敖昆还是强迫自己直视天疏阁主的青眸,提出质疑:“可你能随时都可以再改写它,改得宽松,或不利百姓……你担心的是这个吗?”
昨日潜在舰底,敖昆与法士们同时听到了那四条原则,敖昆就觉得那四条原则很好,他听得心绪激动,当下都起了加入天疏阁的念头,只是被龟丞相劝了回去。
龟丞相是头饱经风霜的老龟,对陆地上的人极不信任,规劝敖昆的理由差不多就是类似质疑,敖昆当时觉得龟丞相所言也有理有据,找不出话来反驳,所以今天干脆直接询问本人。
“不。”
天疏阁主否认得极快,仿佛龟丞相的担忧在天疏阁主眼中是无稽之谈。
裴牧云解释道:“恰恰相反,我担心,我会把法网改得太严。”
这就让敖昆更不明白了:“你刚才还说,你是担心你与天疏阁成为百姓之敌,写得更严格,你不就不用担心了吗?”
裴牧云察觉到敖昆对陆上情况的不熟悉,直白地解释道:“法网能够保证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天疏阁成员都绝对依照四条原则行事,这已经足够严格。随时局发展,应当视实情需要修改增删。但改得太严,反是坏事。
“因为法网并非一纸空文,阁员违反原则,法网会立刻做出相应惩罚。比如若有阁员明确走回了帝王将相的老路,那就是对天疏阁原则最彻底的背叛,将遭致法网最严厉的惩罚。如果还要更严,就成了不合理的束缚,法网是维持底线的安全网,不能阻碍九州发展,万物的潜力是无穷的,以进步为名的禁锢依然是禁锢。那不是天疏阁该走的方向。”
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敖昆露出仔细思索的神色。
姒晴与李绮罗却是立刻连裴牧云的弦外之音都听懂了。
姒晴加入天疏阁是深思熟虑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身为前儒门高层,她对法网早有了解,并不惊讶法网的约束力,让姒晴微感惊讶的是裴牧云话音中对叛徒的毫不留情。这反而略微平息了她心底对裴牧云是否能够成为合格领袖的置疑。
而她怀里的大白兔,似乎略微不安地竖了竖耳朵。
敖昆思索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于是将天疏阁主的话用心记下,打算按惯例回东海一字一句转诉给龟丞相,等龟丞相给自己解释,或者待会去南海龙宫借龙族术法记载时,说给叔叔听,叔叔明智敏锐,想必也能给自己讲清楚。
他知众人有事要办,也不便多留,辞别道:“我明白了,有劳阁主解释。我这就去南海龙宫,如有佳音,再来天疏阁通报。”
解春风看他不像是听明白了的模样,低声问乌老猿借了幅水镜卷轴,交给敖昆:“无论南海之主愿不愿出借,东海之主奔波之谊,我都感谢在心,若有事,只管用这水镜卷轴联络我们便是。”
敖昆应声接下水镜卷轴,化为青蛟,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入深海远游而去。
等青蛟游远,解春风才摇头笑了出声:“真是龙生九子各不同。”
众人都知晓他言下之意,敖昆与秦无霜这对兄妹,从做人到品性,真是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乌老猿抬手一引,带路道:“那位章剑客家在城北,无人不知,诸位随我来。”
解春风与裴牧云并肩跟上,姒晴抱着大白兔紧随其后,众人一路听着乌老猿讲解海角城的风土民俗,往城北走去。
海角城弹丸小城,港口见不着正规守军,只有零星差役。修士本也不属于朝廷治理下的顺民,无户籍文书可查,这些差役懒散惯了,见是天疏阁法士亲自领路,根本都不上前问话。
其中一个是个小头头,他打量半晌,似乎认出来人身份,两眼猛地一瞪,赶紧脚底抹油跑去海角县衙报信。
海角县衙。
后衙中,海角县令和县丞正对着明樑帝回复的文书愁眉苦脸。
他们万万没想到,明樑帝竟会是这么个反应。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距离海角城七八海里外,有一座小岛,岛上没有居民,妖倒是有几窝,虽属于海角城的管理范围,可无粮无渔无税可收,地位自然低微,守军隔个十天半个月划船上去晃一圈,就算是管理了。
半年前某天,守军照常上岛查看,竟发现一艘不知停留了多久的倭船,船上十几个倭人甚至在岛上搭了棚屋逗留,守军一看这还了得,立刻划船回城报告,县令一听,竟还有这等凭空送上门的战绩?赶紧点齐人马,威威风风地开大船上岛赶人。
这些倭人却是十足的态度谦卑,县令还没下船,他们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据这些倭人解释,他们是跟南海蛮国做生意的倭国商人,因为时常途径此岛,他们贪图便利,擅自建了棚屋存放补给和货物,此番诚心认错云云。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倭人是私自占岛,可这小岛本来就没有人住,再说,十几个倭人,谅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大风浪,关键是钱给到位了,最后县令不仅没赶人,还跟领头的倭人签了租赁契约,高价把岛上棚屋租给他们用个半年。
此等海域大事,又捞足了油水,县令一回城,就大笔一挥,火急火燎地自我吹捧一番,连着满满一匣雪花银,加急送达天听。
县令名叫郎卫涛,本是京中小官,虽不算前途光明,好歹是吃喝不愁,明樑帝欲立明妃为后那时,清流全都奋起抗议,他为搏贤名,竟也跟风上书,但他毕竟不敢真得罪明樑帝,打着直谏的名头,其实通篇绕来绕去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却没想到明樑帝秋后算账,连他这种滥竽充数的也给流放南海,从京官变了小城县令,怎一个惨字了得。
郎县令一心想回京,当然就急着讨好明樑帝,满朝文武都知道,明樑帝爱权更爱钱,倭人雪花银一进明樑帝私库,明樑帝给郎县令回批的文书里甚至都难得没骂人。
明樑帝的指示很简单,一是圣上毕竟要脸,租岛给蛮夷这事绝不能外传,否则就拿郎县令是问;二是这笔捞得不错,想办法再从倭人那里多捞点。
在明樑帝那里过了明路,郎县令豁然开朗,隔三差五就派差役上岛收费收税,倭人竟也百依百顺,每要必给。
时间一长,明樑帝就起了疑心,这些倭人给钱这么痛快,要么就是大赚特赚,上贡这点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要么这帮倭人根本就是意图不轨,是用做生意为幌子试图在南海搞事。
明樑帝立刻话锋一转,要郎县令彻查倭人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到底在岛上干什么。如果倭人是赚得太狠,那租岛自然得加钱。
圣上下了旨,郎县令当然派人彻查。
没想到这一次,倭人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他们不仅赶走调查差役,还强硬宣称以后都不会再给钱,强占了小岛。
但同时,他们交给差役一个箱子,里面是数颗奇异的血色珠子和一封信,都是给明樑帝的,他们宣称,只要□□朝廷不管他们在岛上做什么,他们就每月都上贡一颗这样的血色珠子给明樑帝。
什么破珠子都不值得赔上一世英名,倭人猖狂到强占小岛,郎县令这样混日子的官都忍不下去,他不信明樑帝能忍,所以,他一边把消息加急直送京城,一边已经开始做收复小岛的强攻准备,准备捞下这个护岛之功。
但郎县令万万没想到,明樑帝回复的旨意,竟是要他死守住小岛被占的消息,绝不可外泄,同时禁止他去管倭人,不仅不让他管,还要他尽量满足倭人需求,强调一定要记得每月把血色珠子妥当送京。
郎县令回想那些血色珠子,只能记起血一般的浓色。
早知道它宝贝到明樑帝连脸面都不要,他真该昧下一颗。
都是珠,郎县令难免联想到了灵珠子,但传闻中灵珠子是灵云翻涌的透明琉璃球,血色珠子充斥浓浊血色,光看描述就大相径庭。
郎县令愁眉不展:“那些血色珠子究竟是什么?”
贝县丞说着废话:“不管它能做什么,一定非常厉害。”
郎县令急得狠狠地一拍桌:“这还要你说?!现在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圣上银子拿爽了,珠子也拿了,根本不管我死活,岛被倭人占了这种事,一旦传出去,我名声可就玩完了,我列祖列宗都玩完了!万一再有什么风浪,圣上肯定是把我推出去挡刀!”
贝县丞没有上司这么着急,分析道:“这是圣上旨意,咱们能怎么办?总不能抗旨。不抗旨,就不能泄露小岛被占,这岛也就拿不回来。不过,那岛又没人又没地,大半年了都无人发觉,继续瞒下去,想必问题不大。只要别让人发现倭人占了岛,哪有什么风浪?大人安心就是。”
倒也确实如此,幸好海角城穷乡僻壤没有高阶修士,虽然来了天疏阁,但这些人一来就只顾着四处瞎打听,远不如传闻厉害,想必是百姓们吹捧太过。只要别忽然来个高阶修士,郎县令高枕无忧,完全不必担忧倭人占岛之事泄露。
郎县令心忧稍解,喝了口茶,还是不禁苦闷长叹:“那血色珠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就在这时,港口差役的小头头喘着气跑进后衙,惊声疾呼:“两位大人!不好了!天疏阁主、春风剑侠还有姒晴将军都来了,他们刚到海港,就立刻往章剑客家去了!”
郎县令两手发抖,青花茶盏砰地落地,摔了个粉碎。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装着明樑帝亲笔密旨与两颗血珠子的檀木密盒,由黄门令心腹太监送到儒门,落到了秦无霜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