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西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连后退了两三步,直至身体触碰到了墙壁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牢房外边还点亮着火把,周遭虽昏暗非常,也没到难以视物的地步,他的眼前却阵阵模糊,压根看不清楚面前的人的面容。
浑身的血液倒流,心口处仿佛被人插了无数把尖刀,将他那最阴暗最为不能示人的地方,活生生剖开,暴露在了人前。
……还是一个他落魄时最不想要见到的人。
裴济西闭了闭眼睛,实在难以接受。
他松了松自己紧握着的手,神色阴郁难看。
过了许久,才道:“原来我在你心中,便是这么一副模样。”
裴济西讥笑连连,抬起头来,那双充血的眼眸狰狞地看向了她:“这一切本就不是我的错!”
“错在先帝,错在淮康帝!淮康帝一直都那么宠爱誉王,却在立储前突然变卦!”他面容扭曲,似哭似笑。
施元夕却再不言语了,只是面容冷淡的看着她。
对上了她平静的目光,裴济西忽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恰逢外边来人,陈海人到了,要连夜提审裴济西。
狱卒将裴济西带离,从施元夕的牢房面前经过时,裴济西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赤红着眼睛问她:“……如若当初我没有放弃婚事,此时会不会有所不同。”
施元夕听到了他这句话后,却没什么太大的感触,只淡声道:“你不会的。”
在震慑军中保全自我,和与施元夕成亲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前者。
这句话,平静却带着无比强悍的杀伤力。
狱卒再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只将他押送离开。
周遭再次安静了下来。
审讯房不在牢房这边,到得最后施元夕也不清楚审讯结果。
反正裴济西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到天明之时,晨光划过天牢里的小窗口,落在了施元夕的脸颊上,她这才睁开了眼睛。
别说,这天牢内环境虽然差了一些,可却是难得的安静。
施元夕睡了个好觉。
她起来伸伸懒腰,神色清明了过来,甚至还有心思围着这个窄小的牢房转圈圈。
她在牢房里待着是格外的安生,那宫里此刻却已是闹翻了天。
今日早朝之前,镇北军中各主要的将领皆汇聚于京城。
誉王失势后,镇北军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
更别说他们还捉拿了与镇北侯府卖国一事有关的将领。
十几个将领被五花大绑送到了议事殿外,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来早朝的官员闲着没事,将那些将领清点了一遍,发觉这些人几乎都是裴桓的心腹。
几乎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镇北军这回是真的下了狠手了。
到得早朝开始后,谈墨更是整理了一份名册,上面详细记录着这些人曾在裴桓身边担任什么要职。
也说清楚了,事发以后所有派遣到了镇北军中的人手,皆已经被抓捕入狱。
少了两三个人,则是裴桓身边的暗卫,应该是早在之前就被裴桓派往了北越,所以未能抓到人。
殿上的官员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将整个镇北侯府一网打尽了,连暗卫都没放过。
他们一刻都没有耽误,来得及时,且还呈交了重要证据和线索。
到得这个地步,就算顶上的魏太后,也是挑不出任何错处来了。
魏太后将手中的册子合上,抬眸扫了他们几眼,只淡声道:“镇北军此番也算是戴罪立功。”
谈墨身边的几位将领听到了这番话,面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参与到通敌叛国的事情中去,又何谈戴罪立功?
一众将领中,只有谈墨的神色还算平静。
今日被召集入京的将领,都是现在所有人印象中的镇北军中之人,像尤蔚那种早些年便跟镇北军决裂了的将领,则不在传召的范围内。
所以时至今日,魏家都还不知道,镇北军已经不是七万兵马,而是十万人。
但就目前朝堂上的这些将领,威慑力也足够了。
是以,在证据呈递后安静的朝堂上,谈墨轻抬头,领着镇北军的主要将领,高声道:
“此番镇北军能及时抓捕犯人,皆是因为施大人。”
“镇北侯府通敌叛国一案,与施大人绝无关系,镇北军愿以性命担保!还请皇上明察,还施大人一个清白!”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所有将领均齐声道:“请皇上明察,还施大人一个清白!”
声音高昂,回荡在了这威严的大殿上方。
施元夕入狱,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天一夜,中间还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一直都没能提审她。
哪知,所有得诏入京的镇北军将领,会在朝上共同为她请命。
魏家可以忽视朝上任何一个没有根基的臣子,却无法做到在七万大军面前独行裁断。
魏太后本想下令,让刑部尽快提审施元夕。
有没有参与其中,不是他们一句话就能带过去的,需要有明确的证据。
不想谈墨却道:“施大人本是国之功臣,若非她及时阻止,只怕整个镇北军都要中了那逆贼的奸计。”
“臣等恳请皇上,当朝审理施大人一案!”见边上的臣子将要开口,谈墨直接道:“若不能亲眼见到施大人沉冤得雪,只怕整个镇北军中都会不得安宁。”
满场俱静。
如果说前边都是在请命的话,那这最后一句,可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镇北军主要将领不会毫无准备地入京,今日朝上有任何异动,只怕今夜所有驻军都会朝京城奔涌而来。
此刻形式,便已经由不得魏家了。
魏太后沉下了面孔,只得松口,传施元夕入殿。
施元夕是重要犯人,需得到徐京何的指令,才能离开刑部。
昨夜审讯的供词已经落定,那陈海便和徐京何一起,去到了刑部中。
昨天夜里他到了刑部后,曾多次打探过施元夕所在的牢房,却都被徐京何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原刑部尚书和另一位侍郎落马才不久,这刑部中就已经到处都是徐京何的眼线了。
他无法越过徐京何的视线行事,自然也见不到施元夕。
陈海到底心有不甘,无论如何都想要亲眼看一下。
等他跟着徐京何进了牢房后,才发现关押施元夕的牢房守卫尤其森严,几乎是每半步就有一个守卫。
徐京何走在了他的身侧,淡声道:“此前刑部出过不少重要官员入狱,在短短三日内就自缢身亡的事情。”
他目光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如今天牢中除了施大人外,更关押着过些时日就要处斩的姜帆、赵觉等人,包括了新入狱的裴桓父子在内,都是重型犯。”
“刑部也是不得不防。”
陈海面上谦虚,忙说是应该的。
背地里却将他咒骂了无数遍。
这般守卫,是比那皇宫内都要严密了,他这是在防谁呢?
防谁不知道,反正格外有用就是了。
这一路行来,陈海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
等到了牢房外看到那静坐着闭目养神,面色良好,心情平静的施元夕时,陈海目光沉了沉,讥声道:
“到底是施大人手段了得,处在这般境地,还能如此面不改色。”
牢房前边,徐京何已经取了钥匙打开牢房,正在给施元夕解手上的镣铐。
她罪名还没有解除,但也同样没被定罪,离开了这天牢之后,镣铐就不必戴着了,更不用以罪臣姿态去到大殿上。
陈海这番话说得意味深长,实则是在暗指施元夕策反镇北军一事,想说她阴险狡诈。
施元夕伸出手,一边不疾不徐地道:“想要做贤臣,自是得比一众奸佞更有手段。”
啪嗒。
镣铐从她的手上滑落了下去,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施元夕微顿,看向了徐京何,笑道:“你说是吧,徐大人?”
徐京何轻抬头。
她站的位置,是这间牢房里唯一能够看得到光的地方,日光落在了她的面庞上,仿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她在这灼热的微光下,对他盈盈笑着。
那双漆黑的眼眸,此刻也在日光下散发着柔韧的光。
像她这个人一样,笃定,坚韧,聪慧非常。
徐京何第一次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眼中分明已掀起了大片波澜,却只轻垂眸,无视了胸口处那剧烈的跳动声,淡声应道:“嗯。”
离开天牢前,施元夕重新换回了当日入监牢时穿的那身官袍。
同徐京何、陈海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入了宫中。
时间匆忙,她来不及重新梳洗装扮,只在马车上将一头乌发高高挽了起来。
待得宫门大开,她再次踏入这大殿上时,朝上之上,所有的官员,还有殿上的魏太后,皆是抬眸,目光沉沉地朝她看了过来。
施元夕轻声道:“臣施元夕,见过皇上、太后。”
“施元夕。”魏太后冷声道:“镇北军将领说,是你传了消息给各处将领,让他们提前知晓了镇北侯府卖国一事,及时将一众逆臣捉拿归案。”
“可有此事?”
施元夕平静地道:“是。”
魏太后冷笑:“既是如此,昨日你在这大殿当中为何不说?”
当然不能说了。
朝上的许多官员这会都回过味来了。
昨日之事对镇北军来说,实在太过凶险,他们险些变成了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