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气氛降至冰点。
正七品官将自己的上峰给弹劾了,这等事宜,放眼整个大梁都不常见。
可架不住施元夕占理。
在大梁,不说皇帝,就算是寻常大世家的孩子,三岁也该启蒙了。
像谢郁维,作为谢家未来的家主,三四岁时就已经学过了千字文。
小皇帝是淮康帝的幼子,从前在淮康帝后宫并不受重视,启蒙较晚。
但当时是无可奈何,换到如今,就全然说不过去了。
他可是大梁的皇帝!
所学所接触的东西,竟然还不如一个寻常的世家之子。
魏太后面色难看,这等场面下,她就算是有心想要庇护张学宏等人,也不得不先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沉声道:“哀家对你们如此信任,你们就是这般做事的!?”
底下的张学宏变了脸色,眼下的他,早没了昨日在翰林院训斥施元夕时的气焰,面对这般职责,只能掀开衣袍跪了下去,沉声道:
“圣上学业之事,翰林院已经在推行,臣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请太后责罚。”
张学宏自然也清楚,这个罪名不能随便认下。
可什么都能作假,唯独学识不行。
两年时间内,他们教给小皇帝的东西确实有限。
那朝上的皇帝,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是奉令行事,朝野皆清楚,可这件事情追究起来,就一定是他的过错。
辩无可辩。
张学宏只能拿出这等理由,企图减轻责罚。
可惜,施元夕今日并不打算放过他。
没等他再次开口,底下的官员中再次走出来了一人。
那受尽冤屈,才刚刚从刑部天牢中释放不久的李侍郎,行至殿中,沉声道:“一时糊涂?”
“柴平伏法后,张大人一个人把持着整个翰林院,大权在握时,可不是你所言的这般。”李侍郎眼睛都凹陷了下去,面容仍带着几分憔悴。
人却比往日沉默寡言时更加精神。
他直言道:“你知道这是错,却还是这么做了,两年时间内都毫无悔改之意,如今被施大人点了出来后,你就知道错了?”
“启禀太后,臣以为,张学宏此刻的辩解之词,皆是为了给自己脱罪,翰林院渎职乃是事实,此事关乎社稷,需得重惩!”
王瑞平沉吟片刻后,亦是抬步道:“臣附议。”
和当初李侍郎入狱时的情况不同,今日这大殿上,零零散散站出来了多位官员。
有王瑞平这样的中立一派,更多的,则是之前就对这件事颇有异议的官员。
朝上附和声渐大,张学宏跪在了殿下,神色已是难看非常。
施元夕开了这个头,背后又有所倚仗,让原本不敢发言的人都站了出来。
这等场面,魏太后想要简单训斥几句带过去,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在这些朝臣出列后,那裴济西权衡了下,紧跟着也站了出来。
双管火铳的图纸,施元夕还没有真正完善。
他想要拿到这个东西,明面上至少得有个真正的表态。
裴济西沉声道:“眼下正逢战事,前线将士对敌辛苦,却有人在朝中享受着高官厚禄而不作为。”
“这等事宜,如若传到边疆,只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还请太后娘娘顾全大局,重惩无作为的翰林官员!肃正朝堂风气,让前线将士心无顾虑地上阵杀敌!”
“请太后娘娘重惩翰林官员。”他一声落下,这朝上许多默不作声的镇北军中武将,皆大步走出。
他们声音高昂,远胜于普通文官,即便人数不多,却也气势恢宏。
裴济西的加入,如同往熊熊燃烧的火焰上浇了一桶热油。
轰地一下,直接将这件事逼到了魏家的跟前。
喧闹的朝堂上,顾安仲轻抬头,往谢郁维那边看了一眼。
谢郁维眼眸深沉,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翰林院作为天子近臣,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比他们中书省的份量还要更重一些。
自魏家把持翰林院以后,谢郁维无时无刻不想将其铲除。
也尝试使用了多种办法,此前柴平的事情,便有谢郁维从中推波助澜。
今日这等场面,按理来说,他也应当去火上浇油才是。
可谢郁维却没有这么做。
他目光穿过了在场的多位臣子,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
如今的翰林院内,多了些许变故,张学宏此刻若真被拿下了,那能够直接获利的人,必然是她。
私情之上,他想帮她,但理智和现实却绝不允许他这么做。
就在他们争斗斡旋的过程中,施元夕和周瑛一派,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了起来。
他当日所想之事,竟是真正应验了。
如今的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大麻烦。
谢郁维筹谋许久,可不想刚送走一个魏家,又来了一位皇帝生母。
出于此,谢家一方无人出面。
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几次的交锋中,都会站到了施元夕一方的徐京何,此番也没有表态。
虽少了两方,但占据了至高地位,朝上局势几乎是一边倒。
魏家在这件事情上是无法辩驳的,真要细细掰扯的话,必定会牵涉到嫡母不慈之上。
到了那个地步,就是在给周瑛让步。
是以,魏昌宏虽立在朝上,但也罕见地没有表态。
翰林院官员见状,遍体生寒,当下顾不得什么学士风度,只乌泱泱跪下去了一大片,请求魏太后轻罚。
魏太后神色冷冽,半晌后,终是道:“张学宏作为翰林院大学士,渎职无为,实在可恶,传哀家懿旨,将其贬为侍读学士,并罚俸半年。”
殿中一片哗然。
正二品大员,一夕之间,直接被贬为五品官。
且在翰林院中,侍读学士的品级、职权都是要低于侍讲学士的。
这番变化,也几乎称得上是一朝跌入泥里了。
好的是,尚且保住了学士身份。
同是侍读、侍讲,没有学士之位的官员,就只是不入流的低微小官。
“其余翰林官员,皆罚没俸禄,并将其纳入年末官员审核,若再有不作为者——”魏太后面色冷凝,高声道:“将其直接逐出翰林院。”
这般惩处,看着是重,可细究起来,却又仿佛不是那么一回事。
别的不说,若今日在朝上把控朝政的人是周太妃,那这张学宏是一定活不成的。
如今在魏太后的手底下,也不过只是贬官罚薪罢了。
施元夕觉得远不够,但在魏家把持朝堂以后,这已经是翰林院所得到过的最严重的惩罚。
魏太后已经让步,她也该合理退让才是。
没想到的是,施元夕听及这番话后,只是平静地抬起了头来,目光发沉地道:“太后娘娘,臣以为,似张学宏这样的蠹虫,不该继续留在翰林院中。”
她清楚魏太后的意思。
张学宏虽遭到了贬官,但只要留在翰林院里,手中就还有一定的权力,加上今日她在朝上参了所有翰林官员。
日后,她必定会成为了翰林院里的活靶子。
这些官员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而张学宏正五品的官位,仍旧是她的上司。
想要磋磨她,也有得是办法。
魏太后给出的处罚,给她留下了一地的后患。
只是明面上看着秉公处理了。
“施元夕,你还要如何?”前边的御史沉下了面孔,冷声道:“张大人是犯了错,但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前辈和上峰。”
“依你之言,难不成是想要张大人偿命不成?”
那歹毒二字,差点就从这御史的口中吐出来了。
施元夕却半点不在意,闻言甚至点头道:“是!”
听得她这番话的朝臣,神色皆是沉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施元夕道:“将轻视皇上的失职官员留在翰林院中,王御史觉得就合理了?”
“他犯下这般大错,竟还能任侍读学士,这岂不是让整个翰林院的官员轻视皇上?”
“我倒是想要问问王御史,是我行事不周全,还是你在藐视君威?”
满场死寂。
那王御史神色巨变,开口就要怒骂她这是乱扣帽子。
没想到,施元夕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连看都没多看对方一眼,径直抬头,望向了上首的魏太后。
施元夕道:“其他人怎么想,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今日之事,若是出现在了先帝之时,张学宏……必死无疑。”
谢郁维眼眸闪烁。
不过上朝第二日,她竟是这般胆大妄为。
若说方才那一席话已经算是超乎预料,那这最后一句话,便是真正的不管不顾了。
将魏太后的处置和先帝相比,言外之意就是魏太后处事不公。
放从前,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她便得要人头落地!
“你放肆!”魏昌宏阴戾的目光扫向她:“太后如何处置,轮得到你来置喙?”
“臣不敢。”施元夕收回目光,轻垂眼皮。
不敢?
魏太后怒极反笑,仗着身后有镇北军,如今还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若她今日执意不处置张学宏,她是不是也要将周瑛给搬出来?
一想到了这种可能,魏太后便恨不得立即命人将她拖出殿外,仗杀了事。
但此刻再多怒意也没用。
魏太后闭了闭眼,平复心绪。
那个贱人还不至于到了让她寝食难安,行事受限的地步。
再睁开眼时,她眸中仿若一潭死水,只映照着施元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