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贵太妃让弘昼传给太后的话很简单。
她让弘昼代问太后:“还记得当年雍亲王府邸许过的承诺吗?”
弘昼摸摸头,“额娘,什么承诺?”
裕贵太妃道:“不必多问,转告给太后知道就行了。”
弘昼也挺愁的,他都不知道他额娘心里积累了这么多怨气,他自己是无所谓的。能者多劳,皇帝四哥从小就比他勤奋,比他好学,比他更会琢磨别人的心思,合该四哥当皇帝,为大清操一辈子心。
躺在四哥这棵大树底下舒舒服服地乘凉,弘昼觉得没什么不好。人生不过百年,一眨眼就过完了,当皇帝的,不当皇帝的,最后都是黄土一抔。
重点是他四哥对他还真不错,弘昼干着轻松的活儿,拿着丰厚的赏赐与俸禄,小日子过得逍遥。
想想皇帝操心准噶尔,操心大小金川,操心藏地……有操不完的心。
关键他操这么多心,伪奏稿案里大臣欺瞒他,底层老百姓把他骂成昏君,这个皇帝当得真累。
弘昼自问是吃不了这些苦,也不愿大清的命运背负在自己的肩膀上。
早前因和婉抚蒙的事情,他心里有些怨恨皇帝,但后来也想通了,他跟着皇帝四哥享福,总不能一点都不付出,更何况,皇帝后来也仿照和敬的例子,给和婉同样在京城修建了公主府,和婉虽然远嫁,但许她每隔一两年就能回京住几个月,弘昼很知足。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额娘不知足。
他劝裕贵太妃:“额娘以前是最通透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想不开?皇上与太后对我们母子已经很好了。我可以帮您去传话,但您要给太后认个错,太后一定会原谅您的。”
裕贵太妃看了这儿子一眼,“你帮我传话就行了,别的不用多说。”
她与太后严格来说,只是私怨,她也没有惹怒过皇帝,不至于会牵连到弘昼。
康熙爷有裕亲王福全;先帝有怡亲王胤祥;皇帝还需要一个弘昼与他在天下人面前表演兄友弟恭呢。
弘昼去了松鹤斋求见太后。
太后没有将他拒之门外,她看着弘昼长大,弘历六岁时被圣祖带进宫中抚养,她太思念儿子时,弘昼的陪伴给了她慰藉。
弘昼性子开朗,嘴又甜,称呼太后从来都是“额娘”,或者是“皇额娘”。
他是太后心里的第二个儿子,就算是太后对裕贵太妃失望至极,却不忍心迁怒弘昼。
弘昼进屋后,利落地跪在太后膝下,给她嗑了一个头,然后道:“皇额娘,儿子真不知道我额娘会有那样的心思,她脑子糊涂了,您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
太后让他起来,“这是我与你额娘之间的事,不关你小孩子的事!”
在前段时间,她最艰难的时候,弘昼作为外臣也递了折子要来给太后请安,只是太后没有见他。太后无意让弘昼夹在两个额娘之间为难。
已经四十岁的“小孩子”弘昼:“……额娘托我带一句话给您。”
太后听了之后久久不语。
在很长好多年里,她与耿氏的地位都是一样的,自从弘历得了圣祖的亲眼后,地位逐渐开始有了差距。耿氏确实有在主动逢迎她,太后自问从没在耿氏面前拿过架子,可能在耿氏眼里又不同吧。
先帝登基前夕,那时候嫔妃们还在王府,弘历已经是先帝最看重的皇子,谁都能看出他的前途大好,念及多年的潜邸姐妹情,再加上耿氏的请求,太后承诺以后会照拂她们母子。
太后记得这份承诺,但她也只会兑现这一次了。
她道:“让你的额娘明日来见我吧。”
次日,裕贵太妃顺利地见到了太后。
高处不胜寒,身处的位置越高,利益权衡就越大,相应的能得到的真心就越少,太后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她平静地对裕贵太妃说:“你不用再对我说些怨怼之词,说这些没用,我从不觉得自己亏待过你,我问心无愧。喝完这杯茶你就离开,我这里不再欢迎你。”
太后就奇怪了,她是不是脾气太好了,怎么一个个都冲着她来,真有本事去找皇帝啊。
她现在都已经不生裕贵太妃的气了。
生气就说明还在乎这个人,她不生气,生气伤肝,太后绝不伤害她自己。
裕贵太妃在太后这里半句话没说上,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卑微地请求太后的原谅,亦或是控诉她这些年受过的委屈。
好了,现在都不必说了。
裕贵太妃默默地喝完茶,然后就离开了。
彩霞与彩茵两人像以前一样送她出去,回来时,彩霞小声说:“以后裕贵太妃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她也没颜面再来,”彩茵狠狠道,“她现在觉得自己受了千般委屈,等她日后只待住狭窄拥挤的寿康宫,吃那些太妃们的份例菜时,就知道咱们老佛爷待她有多好了!”
……
裕贵太妃当然没有劝动太后,太后决定的事情,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说了不回宫,就不回宫。
皇帝无法,留了两个宗室的王公在热河照应太后,就带着大部队回京了。
他也有气,气太后太过固执任性。
但仔细想想,其实太后暂时留在避暑山庄,避免了母子之间的尴尬相处,弘历自己也需要花时间去好好想想未来他与太后该如何相处。
和敬公主与额驸这次跟随皇帝一起回京城,她也知道了这桩谣言。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兼有富察皇后的情分在,皇帝对她无限宠溺,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是敢说的。
她对皇帝道:“关外那么冷,实在不该把皇祖母留在避暑山庄。”
弘历摊手,“朕劝不动,你不也没劝动吗?”
和敬公主又道:“皇阿玛,我常常会想起我额娘,想起她生前对我多么好,我却总是惹她生气,每次一想到这个我就是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皇阿玛找夫子来给我启蒙,我刚识字时就会读‘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我真正明白这句话时,皇额娘已经不在了。”
几句极平常的话,说得皇帝怔住了,半响他才说:“和敬,你长大了。”
和敬摇摇头,“可我宁愿永远别长大,这样额娘就一直都在我身边。皇阿玛,你能想象永远没有额娘的日子吗?”
皇帝内心大为震动,和敬的最后一句话正好说到了他心上。
而这句话也只能由和敬来说,换作别人,就会被皇帝当作大不敬。
他与太后母子这些年,发生过的争执不少,弘历未尝没有埋怨过太后,可是如果让他想象没有太后的日子——不,他根本不愿意去想。
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对太后的感情。
他看着和敬,由衷地欣喜,“朕的和敬真正的长大了,会安慰体贴皇阿玛了,你皇额娘知道了不知到该多高兴!”
和敬立刻就道:“那皇阿玛赶紧派人把皇祖母接回来吧。”
皇帝笑道:“派人去未免没有诚意,等你皇额娘的奉安礼后再说。”
他有私心,和敬让他明白太后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但同时,他也希望,这段日子太后也能明白他在她心里的重要位置。
另外,进来有一件要事要办:胜水峪皇陵建成,钦天监已经择定了吉日为先皇后,还有两位已逝的贵妃行奉安礼,就定在十月二十二日,皇帝至少要把这件事处理完。
和敬叹一声,“皇额娘可以入土为安了。”
先皇后去世已经有几年,父女两人算不上多伤心,更多的是怀念。
和敬想说点轻松一点的话题,于是道:“皇阿玛,原本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您,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劝您,是庆妃娘娘让我来的,她说只有我才能解开皇阿玛的心结。”
身份使然,皇帝之于太后是儿子,之于和敬则是一个父亲,他用这两重身份设身处地去想,才能真正理解太后。
弘历笑起来,“原来是她伙同你来劝朕的。”
和敬由衷地敬佩:“她是个有心人,当得起太后对她那么好。”
弘历:“朕对她也很好。”
和敬:“是吧。”
这语气不是那么肯定。
她觉得皇阿玛对现任的皇后那才是真的好,但这话最好埋在肚子里,别说出来。
弘历待嫔妃的好与不好,自然不会同女儿多说。
他令人拿来两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是两个水晶雕刻,其中一个是貔貅,另一个是麒麟。
和敬欢天喜地,“都是我的护身符!”
弘历笑道:“慢着,貔貅是你的,麒麟给庆妃。”
和敬一点也没失望,全部收在怀里,“好啊,我等下就带去给她。”
弘历本想亲自给陆薇,但转念一想,由和敬带给她也行。
……
和敬出了养心殿,直奔咸福宫,把麒麟水晶给陆薇。
“皇阿玛给你的护身符!”
古代的技艺真高超,这块水晶质地透明无暇,雕刻的麒麟也活灵活现的。
陆薇拿着把玩了一回就放起来了。
护身符,皇帝虽然不错,她始终觉得太后才是她真正的护身符。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先皇后行奉安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