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欺花狂奔在早春的冷风里。
李尽蓝的身?影在霓虹里晕开。
谢欺花眼看他越跑越远。
“李尽蓝!”
远远的。他听到了。
衣着单薄的身?形一滞。
“回来……回来!”谢欺花实在跑没劲儿了, 扶着抽抽疼的腰,衣架啪啪地打在身?旁铁护栏上,“我不打你了还不行么?大冬天在外面乱跑, 一件厚点的外套也不穿, 你要死啊你!”
李尽蓝驻足,像一根漆黑石柱伫在原处。谢欺花追上, 扶在他肩头喘息。
“你他妈……太能跑了……”谢欺花其实已经算是?跑得很快的人,她身?体很好?, 气不虚。中学?时期的运动会,短跑她总能拿到名?次, 可此时和李尽蓝比起?来, 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书?桌上面的、护照。”
谢欺花一边喘气一边问。
“到底怎么回事?你没开玩笑?!”
李尽蓝把目光轻放在姐姐脸上。
单纯、澄澈,不可思议地柔和。
原来刚才的顽劣是?装的。
这么些天也是?装出来的。
卸下?冗杂、喧宾夺主的伪装。
他依旧是?那个寡淡的李尽蓝。
“是?的。”他说,“李纭父亲来找过我, 想把我过继在他的名?下?, 这样就可以让我打理家族在美国的产业。”
过继、家族、美国、产业。
这些词让谢欺花倍感陌生。
“等等。我现?在脑子都是?乱的, 你慢慢说,李纭他爸找你是?什么时候?”
“我刚上大一的时候, 他通过学?校的校董会成员联系上我, 他说,有办法让我在美国纽大的商学?院就读。”
谢欺花想都不用想, 立刻摆手否决:“不行!你那群亲戚都是?什么德行?要真?是?好?事,他们能想到你吗?”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你应该不知道,李纭在拉斯维加斯死了。”
“他……”谢欺花心中一震。
锈蓝的铁漆衣架就这样落地。
平心而论, 谢欺花对这人只有厌恶。
当初李尽蓝没能如李纭的意,这家伙简直像疯了一样, 天天打电话骚扰,在家附近蹲点,说什么也要让李家兄弟跟他回美国。谢欺花哪里惯着他,报警让派出所的民?警叔叔来处理了。
后来只听说他被遣返回美国。
但死,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欺花攥住了李尽蓝的双臂。
“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不是?回美国去了吗?他不是?没钱了么,之前还找我借钱,我怎么可能借给他,那种人借他一千万也没用……他后来借到钱了?又去赌博了?”
“他借高利贷,又变卖家产,独自去赌城,结果输光了,就跳楼自杀了。李纭父亲也负了债,所以才找上我,希望我能去美国帮衬父亲的产业。”
李尽蓝说的极尽委婉。
帮衬?内斗还差不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封光的产业早被李家那群如狼似虎亲戚攥在手里了。
要拿回来?谈何容易?
“李纭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表爷,他近年查到一些事情……”他艰难地,“和那起?美航坠机的事故有关。”
“也就是?说坠机……真?有隐情?”
谢欺花的脊背沁出一阵阵冷汗。
李尽蓝沉重地点头。
谢欺花完全抓狂了。
“李尽蓝!李尽蓝!我他妈也是?服气!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就不知道告诉我?!!”她猛烈摇晃着他的肩膀,“你还有把我当你姐吗?你们兄弟俩是?成心想气死我啊!!”
“我。”李尽蓝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没办法啊,姐姐。我没办法。”
“你过得很好?,有了新的工作、新的房子,还有……新的男朋友。”他也想说些体面话的,“平玺也在变好?,他有了自己的梦想,有了赏识他才能的人……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自己一个人去美国?你是?真?蠢!李尽蓝,你怎么就这么拧巴呢?你这不就跟都市小说里的豪门?少爷一样,以为自己很伟大?一个人背负过去?远走他乡?我告诉你,别?人只会觉得你蠢知道吗?你去跟你弟讲,他也会说你大蠢特蠢!”
“我没想和平玺说。平玺如果问起?,你就说……我只是?暂时出国留学?。”
谢欺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良久,她凉薄地轻笑一声。
“哼,你去死吧,你怎么没死呢?”她低头掏出烟,“你要是?六年前死在黑麦镇,我不会管你,你要是?五年前死在黑工地,我也不会管你,你要是?在襄阳做家教的时候被人弄死了,我也不会管你……可你偏偏没死,你一下?子就活到现?在,还长这么大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谢欺花的脸在火光里摇曳,尖锐凉薄的眉骨被点燃、淬炼,最后变成黄油般柔软细腻的线条。李尽蓝知道自己应该哭了,不然眼前的人不会融化。
她就着烟雾睨他:“我就是?养一条狗都养出感情了,我怎么会不管你?”
他那么多的叛逆,那么多的反常,谢欺花总算知道一部分原因?。她把轻泣的弟弟摁进?怀里,心想他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东西,难怪了,都说把事憋在心里会变成神经病,他还不信,这下不得不信了吧。瞧瞧他,哭得多么委屈呀,哭得多么让人解气呀。
“行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她说,“你不要出国。既然知道你爸妈出事是?意外,干嘛还要往那种魔窟里面钻?你就不怕你亲戚也把你给弄没命了,到头来留你弟在国内……”
谢欺花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儿。
她意识到,他为什么不和平玺说。
李尽蓝缄默以对。
以温柔、以哀伤。
“你他妈疯了!”谢欺花拽扯他的领口,“李尽蓝你是?真?的疯了吧?啊?你他妈连命都不要了?你在这个家里待得很委屈吗?这么多年我什么没有满足你们?我哪里委屈过你们了?”
“不是?,你没委屈我。只是?李纭很早之前就跟我说了父母遇害的隐情。”
“有多早?一六年你刚开始做家教那会儿?所以你一开始还说读书?没用,后来又读这么用功,就是?为了这?”
李尽蓝从来不觉得读书?很有用。
但这是?他触碰真?相的唯一途径。
“……荒谬。”谢欺花呢喃道,发现?自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李尽蓝,你不如告诉我你被人夺舍了、你被鬼附身?了……你不如告诉我你死了,这样我还好?想一点,不至于被气死!”
她松开他,梦游般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腿脚没了力气,坐在马路边上。
她的脸色逐渐惨白,眼神失去焦距,那是?低血糖的征兆,指尖的烟尚燃。
烟灰落在手背上。
她却恍若未察觉。
“……姐!”李尽蓝抬起?她的手。
谢欺花回过神来,轻轻地拍开他。
“我始终不明白,你对我究竟有多大的怨气?”又诘问他,“还是?说,你对我没感情,对平玺也没有感情?”
他对她没有感情?
李尽蓝坐在她身?侧。风从远方?来,拂过姐姐耳畔的碎发,明明无声,李尽蓝的心里叮咚作响,绝不能说出口,他对她的感情,并非她期望的那种。
“我是?肯定不会支持你去美国的。”像当初对平玺说的那样,她对李尽蓝也是?如此表态,“但腿脚长在你自己身?上,如果你执意要去,我没办法。那是?你们的人生,我懒得管你们。”
语毕,一支烟也恰好?燃尽。
双手插进?兜里,她往回走。
有电话打来,厉将晓的,问谢欺花到底什么安排。谢欺花说不去旅游了,她没那个心情,李尽蓝做的挺漂亮,他把一切都毁了。厉将晓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低低说了一声,好?。
李尽蓝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以往任何一次散步时一样。但撕破真?相后的违和,让谢欺花很不舒服。
尽管气氛趋于缓和,好?比破镜重圆。
但两人都知道,有一些事回不去了。
走到楼下?,谢欺花去便利店买烟。
李尽蓝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注视她。
清澈的玻璃倒映出她,明亮的眼球倒映出她,李尽蓝的心里倒映出她。他举起?摄像头,把谢欺花垂眸指柜台的模样记录下?。他看着屏幕里她的脸,指尖一划动,更多姐姐的照片出现?。
李尽蓝看着看着,逐渐入了神。
直到谢欺花在他面前打个响指。
“回家。”她头也不回地走向楼道。
李尽蓝刚要抬脚跟上她,又顿住。
楼道里。
这是?他的地狱。
“姐,其实我害怕楼道。”
李尽蓝终于鼓足了勇气。
“第一次求你收养我和平玺的时候,在楼道里,你没开门?,我很害怕。”
旧事重提,谢欺花苦笑了起?来,唉,那么久远的时候,也是?难为他记仇。
“后来,每次我回家,都会先跺脚把声控灯打开。有一年夏天,声控灯一直没人来修。那时候我没手机,开不了手电筒,很害怕,不敢一个人上去,只敢跟在别?人的身?后上楼。”
“……蠢死了。”
谢欺花轻声说。
“后来你有了男朋友,我……在楼道里看见,再后来,打架的时候……”
他支支吾吾的坦白心扉,让谢欺花拨云见月。他说了,怎么这时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