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中旬,气温宜人。
鼓起风帆的船队沿着运河驶过通济渠至去汴梁,这放在以前要跑上数月的时间,因着河道便利大大缩短了时日,而这支挂着宋字大旗的船队,悬挂满了军中的旌旗,沿途行进中,遇上的船只无不紧急避让。
晨光越于云上,船队抵达汴梁,穿着绯红军衣的厢兵不停从船上搬运着奇异的山石、成堆的木箱而下,禁军在码头两旁排开,光鲜铮亮的盔甲映着天上的日光闪闪发光,竖起的长枪,让一群军衣稍有褪色的厢兵看的羡慕不已。
几个奉命回来的太监在一队西军悍卒的护卫下,带上媪相让自己等人递交的物品匆匆赶往皇宫,顾不上一路车马劳顿,带着疲倦的宦官见到了正挥毫泼墨的官家赵佶。
“童道夫让你们回来,可是事情有了进展?”将笔搁在砚台旁,面色红润的赵佶伸手捏住纸张两边提起,一副瘦金体写就的《古风·秦王扫六合》跃然纸上。
这宋国皇帝微微后仰着脑袋看了看,随后叫来一旁伺候的太监递过去:“裱起来,挂去御书房。”
那边等待汇报的太监见前面的同僚应声而退,方才敢出声:“回官家,太傅已经率军攻破贼酋巢穴,贼首方腊及同伙五十余人被捉,只是东南还有余党流窜,需要大军继续围剿,太傅怕官家等的急,是以让小人等押解方贼回来。”
“哦?”赵佶神色一喜,走出桌案后方,往前走了几步:“这般说东南动乱基本平定了?朕的应奉局如何了?”
“苏杭应奉局已经再运作,首批奇珍已经随船运来,稍后就送入宫中。”
“好——”赵佶双手一拍,哈哈大笑:“童道夫不愧是本朝名将,这般快就将朕交待的事做好大半。”
那太监闻言连忙谄笑:“太傅一直说是他的功绩有九成是官家的,不是官家这等千古明君,谁敢用小人们这等残缺之人领兵,是以他获取的功劳,十成不过有一而已。”
“哦?哈哈哈——”赵佶闻言大乐,走回书桌后面落座,翘起二郎腿抖着脚尖儿:“这厮,走哪里都想拍朕的马屁,朕要他的功劳做甚。”
随后也不放下腿,单腿用力身子往前坐了坐:“道夫让你们回来,除了押送石纲可还有事?”
领头的太监向后看了一眼,随后一拱手:“禀官家,太傅与贼军交手虽然顺利,然而却是发现了怪事……”
后方的太监连忙取来几件有些破损的甲胄、兵刃放置于地面上,前方的宦官接着道:“这些都是辽人军中兵甲,如今在贼军中有不少人穿戴使用,太傅以为,东南之事或有北边的痕迹。”
赵佶顿时冷下脸,向着身旁太监一摆头:“呈上来朕看看。”
连忙有人将兵甲送上,这位在字、画、诗、蹴鞠等等事物上甚是精通的皇帝站起身,仔细的打量着甲胄的样式,又伸出保养的甚是白皙光滑的手掌抚摸其上,随后抬起头:“呵……打主意打到朕的腹地来了?”
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送兵甲回来的人:“童道夫可有说什么?”
“太傅言,北边如今是两国,都有辽军兵甲,然而仍是契丹人嫌疑最大。”
“说的是极,朕也做此想。”赵佶手掌在甲胄上拍了拍,神情中带着思索:“齐国那些山贼正在谋取辽国的土地,他们没理由随意渡海南下运送兵甲给反贼,只是契丹人为何要挑动我国东南……”
啪——
双眼陡然睁大,赵佶手掌重重一拍:“该死,朝中尚未有定论是否联齐夺回燕地,这些人怎生敢如此!”
背着手来回走动几步,一指外面:“来人,宣王黼入宫。”
连忙有太监小跑着出去,不多久,受了皇命的人匆忙跑来。
同月下旬,一支去往辽国的使团带着兵甲与赵佶的责问之信北上而行。
……
夕阳在西边将云霞烧成红色。
烽烟随着风飘飖而起,宋军开始开拔离开睦州,周围百姓几乎扫荡一空,有人的村寨被一把火烧个精光,在彤红的天光下更显颓败凄凉。
沿途不时有村落的百姓扶老携幼的向着周边其余军州奔逃,后方赶来的西军将士进入村子,冲入屋中,将本就不多的值钱物什带走,有离去的慢的百姓被军队找到,随后刀枪齐下,横尸在野,金银细软等物被席卷一空。
黑色的浓烟遮蔽了睦州残阳,到处都是鲜血铁锈的气息与木屋燃烧的烟火气,偶尔夹杂一些皮肉烧焦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军队行进的道路两旁,不时有大片的苍蝇被惊扰飞舞,扫过去的视线能看着妇人偶尔裸露在草丛间的肌肤,只是落满蝇虫的身躯想来不知死了多久,有孩童孤零零站在林野之中,被砍下头颅的躯体就在不远处,无助的哭泣喊饿却再也没人能够回应。
各种各样的画面、声音汇聚成一起。
这里只是战争过后,兵锋所过的一个小小角落,还有更多相同、相似的场景在不同地方发生。
官道,脚步踏过一片鲜血干涸的地面,行进的绯红队伍迎着残阳进入婺州,田埂间,王渊看到有响动,示意人过去,一个孩童的惊叫声响起,继而是短促的惨叫声,走回来的西军士卒正擦拭着刀上的鲜血。
王渊勒马停住一会儿,沉默的看了一阵,随即再次踢下马腹,风吹过来,似乎夹杂着女子的哭喊。
握了握缰绳,王渊终是忍不住抬起手,身旁的亲卫上前,就听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去四周看看,是不是有反贼作乱,有的话宰了。”
“可是……统军,媪相令这里不留……”亲兵犹豫着开口,神色有些迟疑。
恶狠狠的视线盯过来,王渊弯腰一把抓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嗓音:“没人看着就是反贼,有人看到了……需要洒家教你吗?”
狠狠一推,那亲兵踉跄两步,口中应了一声,随即带着数百士兵分散开去。
这边官道上,行进的西军将领带着剩余的士兵快速行进到距离婺州边界二十里,将队伍安顿之后,设立好明岗暗哨,又派出斥候去外打探。
他的目的乃是五日内夺浦江县。
相比于齐、辽,宣和的第三个年头是赵宋忙碌的一年。
以西军为主的宋军夹杂着河东禁军与东南本地厢兵、乡兵开始围剿方腊残余势力,婺州方天定伤势未愈,一面组织抵挡,一面派出令骑去往后方越州、台州搬取救兵。越州留守的仇道人、包道乙接信大急,只是此时越州一半的军队身处明州未归,越州也一时间无法大举增援。
不得已,两人商议过后,包道乙带着两万义军前去汇合,只是如同之前一般,这些义军士卒并未有太多甲胄,只是一腔热血的想着与南面的宋军厮杀。
这也是宋军自己做的孽,西军在边塞过的苦,陡然进了这东南鱼米之乡,如同穷人进了富贵之家,能经得住不去动手抢掠的只是少数,而河东来的禁军与东南各地厢兵下手更是狠厉三分,杀人夺货、淫人妻女,所过之处一片狼烟。
加之东南应奉局重开,朱家父子官复原职,两浙路的百姓炸了锅一般咒骂朝廷说话不算,不少破家无望的人更是抄起刀兵加入越、台、处等几处的义军,要与那些祸害拼个死活。
季夏下旬,气势如虹的宋军在婺州与义军连战几场,心急抢功的河东禁军与东南各地厢兵被方天定、包道乙联手在金华埋伏几场,顿时损兵折将,仓皇后退,让后方本为友军抢功劳行径而气愤不已的西军众将看的目瞪口呆,连呼烂泥扶不上墙。
只得整军调兵攻二人,方天定与包道乙也不敢在野外与西军浪战,凭着了连胜厢兵鼓舞起来的士气坚守城池,一时间凭着城墙与尚算充足的守城器械守住了西军的攻势,两方僵持了起来。
季夏末,齐国的军舰再次停靠在越州余姚海岸,得到兵甲补充的仇道人松了一口气,随即连忙发信吕师囊、方七佛两人,又知来了齐国的军将帮忙训练士卒,当下又是欣喜又是羞愧,心情复杂的将人请去城中。
原永乐朝左丞相娄敏中闻知大喜,连称李助为人仗义,信守承诺,殷勤的招待着从北而来的众人。
只刘赟一人得知方腊被俘,已经由水路递解入京,心情复杂的站在那里半晌,随后长叹一口气,对着天呢喃两句不知说的什么,神情倒是莫名轻松了许多,随后加入了对士卒的训练之中。
孟秋。
占据明州的方、吕两人留杜微、白延寿守土,方七佛率军从越州诸暨城南下攻浦江、吕师囊走剡县打东阳,数日不克,而身处金华的方天定与包道乙却是压力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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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旬,齐军水师阮小七留船两艘于此为刘赟、谢宁后路,自己率领南下的船队回返齐国。
月末之时,浦江、东阳两城终是被方、吕两人攻下,而在金华的西军,吴玠、折可存先登城上,方天定死于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之手,包道乙逃的慢了一步,被西军士卒乱刀砍死,城内三万义军尽数被杀。
后方越州、台州闻知前线压力的增大,不得已只能再次向前增援,留在此处训练士卒的刘赟、谢宁两人看着北方不知是否还有练兵的意义,只是此事是自己二人要来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另一边,辽国,南京道。
嘭——
咣当——
铁盔打着旋儿的摔在案几上,又弹起掉落地面。
“岂有此理,哪有主将嫌天气炎热而歇息狩猎十余日不归者,如此练兵简直儿戏!”
甩飞铁盔的身影髡头、容貌甚伟,正怒气冲冲的朝着身后的耶律宗云抱怨。
“大石林牙息怒。”后面的宗室青年无奈一笑:“陛下毕竟是皇上,自然不能如寻常将领一般。”
“俺知道!”走入帅帐的魁梧身影胸膛不住起伏着,有亲卫打来凉水,别称大石林牙,本名耶律大石的壮年汉子走过去往脸上泼了些清水。
带有凉意的液体带走了脸上较高的温度,这人喘着粗气直起腰,哼哼两声:“跟俺来的这些兵本就惯会偷奸耍滑,好不容易被俺纠正过来,现今陛下这般做派,怕是要旧态复萌,还要再费一番心思。”
看一眼走进来的青年,叹口气:“俺算是知道王爷为何不来了。”
耶律宗云耸耸肩,走过去坐下,亲兵递来镇好的冷饮,仰头喝下一大口:“俺爹不来是有诸多缘由,可不是因为陛下,大石林牙莫要乱说。”
那边的辽兴军节度使瞥眼看他一下,用手拍了拍桌子:“行了,俺还不知道你吗,这里都是俺的人,不用怕他们传闲话。”
耶律宗云嘿嘿一笑,没有吭声。
耶律大石抬头看看帐篷顶端:“这般下去不是耍处,明日你带一半军队回去,交给你爹,让他快些训练士卒,尽量将南京道的兵练出来。”
耶律宗云也不是蠢的一皱眉:“恁是觉得齐国不日就要南下。”
耶律大石也没看他:“你觉得齐国会满足现状?”
“……”耶律宗云沉默一下,随即摇摇头:“若是如此,俺们也不会老打败仗了。”
山下的风渐渐在夕阳下刮起,耶律大石站起身,走去大帐门口感受一下这凉爽的气流,呼出一口:“总之快着些做事就是,齐国至今未动,遮莫今年就是如此了,那来年的攻势定然生猛,而陛下如今仍是……”
抿抿嘴,转过身走进来坐下:“你爹有没有什么想法?”
耶律宗云认真打量他两眼,摇摇头,对面的脸上有着失望的颜色,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陡然传来马蹄声响,耶律大石眉头一挑,转身看向帐外,随后起身走出去,耶律宗云想了一下也跟他身后出来。
扬起的尘土随着山下的微风在扩散,远处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个走出大帐的契丹人相互看了眼,耶律大石看了眼身旁亲卫:“你去问问发生何事。”
那亲卫连忙飞奔出去,不久跑了回来,向着两人一抱拳:“禀节度使,是陛下狩猎归来,猎了一虎一熊,随军的将士正在为此欢呼。”
“……欢呼?”
音调微微提高,耶律大石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不过两只死物,有甚好欢呼的。”
耶律宗云苦笑一声“看开些吧,起码也是两只猛兽,搁在平日却是值得夸耀的事。”
“此时不是平日……”耶律大石说了一句,又看了几眼远方,转身回走:“不是平日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