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蚣蝮
这些人都在天心派领有职务,头脑和心性都算是出色的。因此即便在这种惊慌畏惧的时候,也能将话讲得很清楚。
于是,李无相知道了那边的那个癸阴真君的真灵到底是被怎么镇压的了。
金子纠并非如天心幻境中的典籍所记载的那样的,生来天赋禀异,落地即有异像。其实她原本就是天心派的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弟子,头脑甚至称得上愚钝,在修行时也有许多的艰难阻碍。但唯有一样是很出众的,那就是她的诚心。
或许愚钝之人的繁杂念头少,金子纠对天心派所供奉的东皇太一大帝与癸阴真君异常虔诚。
太一大帝是个男身,地位崇高,她只有膜拜之意。而癸阴真君生前是女身,又是天心派的祖师,因此金子纠对这位祖师在膜拜之余还有些相惜之感。
除去早晚祈祷供奉之外,金子纠在自己独处时也会向癸阴真君的真灵祈愿,希望得到眷顾。从十一岁入门时候开始,一直到二十六岁被真灵降身,每日从不间断。
不知道是因为诚心感召了无知无觉的真灵,还是纯粹的运气使然,在她二十六岁刚刚炼气的时候,这一切就发生了。
要确认降身的是真灵而非外邪是一个长且艰难的过程,大概到她三十岁的时候,天心派的人终于确定,在她身上的这东西真的是癸阴真君的一个真灵,而非强大外邪假扮。
长期身处低位的人骤得福报,大致有两种样子。一种是志得意满、陡然骄狂,另一种则是并不能很快适应当下的身份,而变得诚惶诚恐,金子纠就是后一种。被天心派册封为太上宗主之后,她其实并没有个宗主的样子,而更可以被称为唯唯诺诺、生怕辜负身上的真灵。
上代天心宗主名叫徐寿,原本没有打算封一个“太上宗主”,而是想要让贤的。但了解了金子纠的性情之后,意识到她一时间难当大任,于是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真灵之中,含有癸阴真君生前的技艺和认知,对天心派而言是强大的助力。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被真灵入体的人得能够驾驭它。否则,极有可能与其他被外邪入体的人一样,最终被夺舍、性情大变,在阳世间惹下大祸。
想要能把这真灵镇得住、又能使用它的神通,就要求被入体的人要有极高的道行——因为与召唤灵山里的真灵一样,想要使用它的神通,代价同样是阳寿。
因此天心派想尽办法,以宗门两千多年的积累,终于将金子纠的境界催至元婴。到了元婴时,她也与癸阴真君真灵磨合得更加圆融,因而再过三十年,终于出了阳神。
到了此时,天心派高层提了大几十年的心终于放下了——金子纠出了阳神,便可以肉身做容器将真灵镇压起来,如此可以慢慢获得真灵所拥有的学识,又能在宗门危急关头叫金子纠的阳神入体、利用神通解一时之困。
玉轮山附近的药园子,就是在金子纠出了阳神之后由她接管的。
剑宗的阳神,是货真价实的身外化身。但三十六宗的阳神其实介于剑宗的阳神与元婴之间,是有形之体,可并不能完全脱离肉身而存在,仍是会受其影响的。
镇压着真灵的肉身,寿元时刻都在损耗。等到周瑞心接任宗主的时候,金子纠的肉身已现衰败之相,阳神也现老相。一旦这肉身崩毁,真灵要么返回灵山,要么就如现在这样降临阳世,带来一场大劫。
因此周瑞心避着金子纠,召集宗门高层开了一个会——想要将真灵继续安稳地留在玉轮山并非没有办法,就是将金子纠的阳神与肉身炼为一体,如此可以再保两百余年的寿元,代价则是金子纠本人完全地成为一件容纳真灵的容器。
这一回,就是黑猫所说的,六十多年前的事。
宗门高层做出决定之后,周瑞心告诉金子纠,需要她的阳神重回肉身施展神通为宗门解决一件大事。但真等她的阳神入体,准备数年的大阵立即发动,于是便如娄何之前所说,将身神完全炼化、再次把真灵安稳地困了起来。
“周宗主是没有私心的,顶多能说他这人德行不好,是小人做派。”那人哀声说,“宗主,你想想看,宗门之内那么多的天材地宝才勉强将她催到元婴的境界了,要是真灵真没了,或者降临世间了,这可怎么办?错就错在这事是避着金宗主做的,可谁能冒这个险?”
“宗主你再想想看,要是当时金宗主不允呢?玉轮山上谁能斗得过她啊?谁敢冒这个险啊……我们都也是知道,才不得已的,谁的心里不会愧疚呢……”
李无相看看黑猫,又看看这人:“那后来金宗主的阳神又是怎么到了山下的药园里去了?”
这人愣了愣:“啊?什么药园?”
好,他们不知道。药园里的这个金子纠,果然不是金子纠!
李无相就点了点头、去看黑猫:“前辈,他们说的是实情吗?”
开口的还是老妪,但口吻已不加掩饰,完全不同了:“实情倒是实情,只不过他们的那些心思,真能瞒得过金子纠吗?”
“这些草包,没一个修到阳神的境界,自然也就不知道阳神的神通是怎样的。从周瑞心想这事开始到做了决定,再到骗她走进阵里,金子纠全都一清二楚。只不过,她太傻太蠢了!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宗门里给的,最后就也要还回去!劝不听!”
她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声色俱厉,李无相身后这八人都听得愣住了,不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到底是谁。
李无相就也不再装糊涂了:“所以前辈你这些年来隐藏在玉轮山附近,就是为了给金宗主报仇?我斗胆问一句——前辈你的真身就是天心幻境里所记载的‘避水金睛兽’吗?”
“哦,你这小猴子,倒是很机灵!”黑猫说了这句话,忽然将两只前爪一伸,似乎要抻个懒腰。但它的身形忽然膨胀起来,周围也陡然卷起一阵狂风。之前李无相所感受到的那种类似外邪的威压出现了,他身后的几人被这气息一扫,立即瞠目结舌、只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李无相之前长久与外邪相伴,倒是略能抵抗,可也觉得心中发悸,好像是个活人,一口气在胸口时出时不出,憋闷得难受!
两息的功夫,等这阵狂风散去,黑猫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头颅好似一只黑色雄狮,只是要略扁些,生着一双铜铃似的金色大眼、一对暗金色的长角。身上、四肢、长尾上都有鳞甲,也是乌沉沉的黑色,边缘似乎是淡金的,现着微微的荧光。
它一呼一吸之间,便有淡淡的雾气自口鼻、翕张的鳞甲之中逸散出来,好像整个儿都沐浴在云雾之中,并非人间所属!
这是……
麒麟!?
他在这世上没听说过麒麟这个词儿,但前世是知道的!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猴子,你看我像是个什么兽吗?”
它这一双眼睛太亮了!李无相同它对视时,只觉得心神恍惚,仿佛外邪再次来到了身上、要摄去他的神智!
他不得不挪开目光:“前辈是……麒麟?”
“什么东西?”
不是?
他正想要再问,它却已经在地上踱了几步,走到金子纠的身边。
它现出真身之后,金子纠就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到现在一挨着它身边的云雾,整个人立即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一枚纸人,飘落在地上。
它就低头一吸,将这纸人吸入口中:“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一回吗?也是因为你是然山宗主。我跟你们的祖师李椒图还有些交情,你们然山的小把戏还是他教了我一些的。”
好大的口气!与然山祖师、三十六真仙之一、郁烈君李椒图平辈论交?
但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如今却要借自己的手才能杀死周瑞心、毁了天心派,可见它现在的本事并不像它的口气那么大。是因为也参与了三千年多前的那场大战,虽然侥幸活下来了,却道行大损?
“那,前辈,你是——”
“蚣蝮。你听说过我吗?”它将脑袋微微扬了扬,眼睛则稍稍眯了一下,好像对自己的这个名字很满意。它的脑袋是兽头,可表情相当丰富,因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无相觉得它眯起眼睛这一下,似乎还稍微有些迷惘的意味。
至于蚣蝮这名字……李无相略微想一想,念头一跳,觉得好像有些印象!前世时他对民俗的了解不算特别多,依稀记得这名字似乎是一种瑞兽?龙子?可有关龙子,他就只知道些“螭吻”、“睚眦”、“嘲风”、“霸下”之类了。
他一直都在想,自己从异世而来,还会有别人吗?他觉得一定是有的!要不然怎么解释然山派收徒时念的那几句诗?
他在这世上只听说过龙,但从未听说过“龙生九子”这种事……蚣蝮这个名字,很蹊跷!
于是他只摇头,立即说:“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前辈的大名。”
蚣蝮就又吐出一口雾气,挪了挪踩在地上的利爪。它转过头,将脑袋稍稍压低了些,看着李无相:“金子纠这人很好,我很喜欢她,可却被这些草包害死了!现在故事你也听了,又做了天心宗主,那你身后这些人,你还要把他们保下来吗?”
李无相转脸看了看伏在地上的八人,叹了口气:“前辈,我是个剑侠啊。”
“哦,那你是要拦着我了?”
“我是说,剑侠自然是嫉恶如仇的了。”李无相往旁边一侧身,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不管金宗主是不是自愿的,这事都没什么好说的。前辈,请动手吧。”
那八个人一愣,纷纷惊愕地抬起头来。但没等他们发声,蚣蝮忽然向前一窜,一道黑影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这八个人全在顷刻间被撕碎了。
它似乎仍不解恨,低下头来张嘴大嚼,嚼得那骨头咔咔作响、鲜血四溢,然后才将长舌一卷,把嘴边的残渣舔干净了。再猛地甩一甩头,仰天吐出一口气来,又去看远处的癸阴真君。
它之前并不是在说大话。在它现出真身、散发出那种可怕的气势之后,太一殿峰头的蓝光忽然收敛,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了。原本在向着山下蔓延的融化一切的趋势也停止了,那些原本变得湿润柔软的土地稍一反弹,拔高了一些。
于是,这峰头就真成了一口巨大的井的模样。而之前依稀可辨的癸阴真君的真灵也没入了井中,似乎潜下去了。
这一幕叫李无相头脑中的灵光一闪,潜藏在记忆中的某些片段跳出来了——
他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这蚣蝮眼熟!
前世一些古建筑的排水口、桥头、桥身上,似乎都能看到类似的东西……蚣蝮就是避水兽!在前世的民间传说中是用来镇水、用来防止洪水侵袭的!
这蚣蝮……是生来就克制癸阴真君的么!?
“好好的人死了,就不该再有什么真灵留在这世上。要不然既是受罪,也是亵渎了生前的威严。程丽华还活着的时候,性情就跟金子纠很像,可现在呢?你看看,要降世了,就被视作邪祟,死也不得安生。我从前跟她也有交情,唉,也只有由我来叫她安歇了。”蚣蝮口吐人言,幽幽地说了这些话,又扭头看了一眼李无相,“你现在是天心派的宗主了,你眼睛里的那个东西,想要留着吗?”
“前辈你……想要吗?”
“这口气就是想留着了。好吧,告诉你,要是只有金缠子在身上,你还会觉得挺快活。可加上了这个,你往后也就身不由己了,烦恼可就多了。但是烦恼多了也不一定是坏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