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第五〇七章 晒台上的两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八月日军入侵上海,杭州危急。已创办十年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奉命撤离,由校长林风眠、滕固和教师潘天寿、吴弗之、张振铎等率领全校师生两百余人,由浙赣入湘,奉命至沅陵,与正在内迁途中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合并称“艺术专科学校”,简称“国立艺专”。
彼时在沅陵的沈从文就对国立艺专的派系纠纷有所耳闻,国民党官僚的争权倾轧不断引发纷乱,后来矛盾愈演愈烈,国立艺专爆发了激烈的学潮和人事风波,校长林风眠被逼辞职离校,因怕招惹是非,沈从文不敢再跟国立艺专的人有所接触,加之沈从文一九三八年四月便离开沅陵,南下来到昆明,便再无林文铮、蔡威廉夫妻俩的音讯,如今久别重逢,听到的竟是夫妻俩离开国立艺专的消息,让沈从文不由得十分惊讶。
林文铮和蔡威廉却已然将愤怒和不平尽数消化,林文铮用平静的口吻三言两语讲了自沈从文走后,夫妻二人的经历,蔡威廉只在一旁沉默不语,神情淡然。林风眠走后,两人便离开了国立艺专,带着五个孩子跟着战区的难民队伍一路南下,在一九三八年冬天到了昆明。因为经济的窘迫,夫妻二人和五个孩子,还有林文铮的老母亲,一家八口挤住在两间面积不过三十平方米的平房里,幸好到昆明之后林文铮在西南联大文学院得到了外文系讲师的工作,一家人尚可糊口。
离校的过程林文铮不愿多讲,沈从文却觉得古怪,林文铮或许可能因为与人意见不合辞职不干,可蔡威廉向来勤勤恳恳、一心扑在教书上,若非逼不得已,她绝不会离开国立艺专。沈从文心里满是问号,可眼下不是深聊的场合,沈从文也并不想戳人伤疤,便主动转移了话题。
“什么时候生小毛毛啊?”
林文铮饱含爱意地看了一眼妻子:
“也就是下个月了。”
“那很快了啊!现在这个光景,实在没有几件开心的事,咱们‘他乡遇故知’实属难得,威廉也快生小毛毛了,这可是‘双喜临门’啊!今天我刚搬过来,大家一道吃个饭,文铮,威廉,你们也一起来吧!”
沈从文的邀约让林文铮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沈从文立马明白了。虽然林文铮在联大谋得了教职,但讲师的薪水并不会很高,而即便是再高的薪水,要养活一家老小八口人,依旧是捉襟见肘,自然没有余钱请客吃饭了。
沈从文赶忙开口:
“文铮,今天多亏了几个好朋友一道帮我搬家,中午我就想着在附近请大家吃个便饭,我拖家带口的,也请不起什么好的,咱们难得还有缘分继续做邻居,你们要是推辞可就生分啦!”
林文铮的眉头略显舒展,跟蔡威廉对看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那只好让沈大哥破费了。”
沈从文和林文铮、蔡威廉聊天的当儿,周曦沐上了楼,在张兆和的指挥下,将桌椅等较重的物件摆到合适的位置,破败的房舍并不隔音,邻居大多是流亡来的外省房客,不时可以听到五湖四海的外省口音,经常有人从房门口经过,朝门里好奇地张望。周曦沐不经意间看到沈从文先生走上楼来,去了二楼的小晒台。透过低矮的小窗,周曦沐看到沈从文一个人站在晒台上面眺望远方,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忙完了手头的活计,周曦沐走过宽大的曲尺形拱廊,也上了小晒台。
沈从文听到周曦沐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朝周曦沐点头微笑,转过头去,周曦沐站在沈从文身侧,两人并肩而立,静静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天空一片湛蓝,雪白的云朵似乎静止不动,但你若将视线移开一会儿再看过去,便会发现云朵悄悄地变换了位置,从高处向下俯瞰,北门街的寓所实在是有烟火,有人气,也有野趣。
因为寓所位于十字路口的位置,街上很是热闹,行人和马队来回穿梭,驼铃叮咚,连绵不绝。从晒台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北门门楼上的“望京楼”匾额,武装士兵在墙垛后面来回持枪巡视,他们坚守职责,时常用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肃穆警惕的面容。
房前两棵高大的尤加利树足有二十丈高,枝干瘦长,树叶翠绿中闪着银光,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上松鼠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枝叶间时隐时现,有的松鼠爬到瓦檐间嬉戏,不时用警惕又好奇的眼神观察人们。
屋前的大敞坪是孩子的乐园。他们尚不知人间的疾苦,在母亲身边追逐跑闹,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他们乐此不疲地吓唬尤加利树上酣睡的松鼠,走到树下大声拍手,猛力摇撼树干,捡起石头朝树上丢去,吓得松鼠在树上四处乱窜,孩童见状开心不已。他们的母亲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们对孩子的喧闹视若无睹,埋头吱吱嘎嘎地摇着纺车,用她们粗糙的手让一团团变成细细的丝线。生存的压力让她们没有丝毫的余裕,为了生计,她们只好从附近的织袜厂领了活计回家做,赚取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
此时一个买牛羊肉的经过,一脸横肉、一身油腻的他一边吆喝,一边将摊子支在敞坪上,纺线的妇女们都停下手上的活计,一窝蜂地拥了上去,屠户叼着烟卷,骄傲着自己的货品,妇女们精心拣选自己心仪的牛羊肉,递给那屠户,他漫不经心地将肉丢在官秤上,报出价钱,迎接意料之中的讨价还价。
小孩们也不闲着,肉摊子引来了附近的所有野狗,它们本来是在林子里的垃圾堆旁寻找果腹的可能,此刻却壮着胆子偷偷溜到了敞坪上,围着肉摊子小心翼翼地逡巡,四下里寻找着机会。有一只野狗凑得太近了,被那屠户眼尖地发现了,抬腿就是一脚,那野狗“嘤嘤”地哀叫着跑开,却又不甘心跑得太远。
那屠户立马亮起手中刀刃锃亮的斧子,破口大骂:
“滚开,畜生!”
感谢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