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口舌争端

    如一走后,房中只剩封如故一人。
    他更加无心睡眠, 敛衣在桌边静坐。
    月色萧萧, 登上木质琐窗, 在地上绘出一张横平竖直的网影,网住了几点流萤,三分寒露。
    封如故数了滤过木窗的月影,横平竖直, 横六格, 竖八格,数了十几遍, 清清楚楚。
    流萤来了又去, 寒露涓涓而滴。
    听着点滴漏声, 封如故蘸着凉茶, 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丁”字。
    或许是今夜注定无眠,封如故把故人挨个想了一遍, 最后,竟想到了这位敌人。
    他沾着水液的指尖在“丁”字旁叩击两下,随即不假思索,刷刷刷在旁边画了一只王八, 方觉得这画面悦目起来。
    在他满意地放下手时, 门扉再度被人敲响。
    今夜, 不眠人倒是真的多。
    关不知辗转反侧的理由可谓充分之至。
    不过一天一夜之间, 在风陵仙巅上, 供万道仰止的仙君先后来到这偏远的青阳山, 失踪多年的魔道之主丁酉盯上了他这小门小派,他甚至不得不和兄长押上一山弟子的性命,以绝此患。
    小小山头,向来和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鱼池里最近死了太多鱼,何时遇上过这等危机?
    这一连串突变,叫关不知光是躺下来盯着帐顶,就一身身地出冷汗。
    他终究是年轻,夜难成寐,又出不得院落,窸窸窣窣地披衣起了身来,见主屋中仍有残烛摇动,便想来向端容君讨个安心。
    关不知只知今日封如故会趁月黑风高完成计划,不知师兄弟二人换了身份,叩开门扉后,还对着封如故深揖一记,将礼节做到了十成十。
    封如故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请他入内,并为了常师兄的形象着想,顺手抹去了桌上的王八水渍。
    关不知问:“端容君也难以入眠吗?在下也是。”
    封如故反问:“怕了?”
    被如此直接地戳中心事,关不知不禁汗颜:“倒也不是怕,我是……”
    封如故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关不知结舌半晌,无奈一哂:“是。在下生平从未遇见过如此大事,难免紧张。”
    “常事。道门年轻一派,真能禁住事情的没有几人。”封如故对他举一举茶杯,“你已经算难得的了。”
    闻言,关不知略有诧异。
    青阳派规模不大,因此与众家道门交游谈不上深广,但以他浅见推测,道门年轻一派中的精英,几乎
    都经历过“遗世”之乱,身处魍魉之狱整整三月,心智该当是坚韧无比才对。
    他纳罕道:“经了风雨,如何见不得彩虹?”
    封如故说:“经了风雨,天有彩虹,地也有烂泥。”
    关不知怎么也想不通:“何故?”
    封如故说:“因为我师弟。”
    “……云中君?”
    整整十年,除了师父,封如故未对任何一人提起当年之事。
    师兄问他,浮春缠他,他都笑着说,太多辉煌之事了,懒得说,懒得说。
    没想到今日,他会对一个从未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提及当年。
    而“遗世”,确实是当今年轻道士们都心向往之的传奇故事。
    关不知也不例外。
    “总听他们说起‘遗世’,我那时入道不久,还未结出金丹,青阳派也只是稍具规模,连东皇祭礼的边儿都摸不到。”关不知问,“‘遗世’,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怎样的地方……”封如故抬手比划一下,“一座城池那样大的牢笼吧。”
    ……
    天下之事,无外乎是一个彼竭我盈。
    魔道据正统之位整整十三载,好不风光,各家道门恶紫夺朱,苦魔久矣,却无力反抗,只得忍气吞声,奉其为正。
    待正道再占上风,魔道便成了过街老鼠。
    天下反魔之风烈烈。
    得魔而诛之,乃天下大义。
    “遗世”便是这群过街老鼠穷尽力量,为自己在天地之间开出的一只老鼠洞。
    无辜之魔和有辜之魔,统统藏匿于此。
    但大多数魔道,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这心态的起源,可追溯至前任魔道之主身上。
    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灯,一心要将魔道引入正途,于是,他绝血宗,抑尸宗,严禁魔道子民扰世,专心修炼。
    他在任期间,魔道中怨声载道,正道更是疑他目的不纯,故作姿态,想收买人心。
    九枝灯死后,魔道被正道围攻,由于威力与危害同大的血宗近乎绝迹,魔道在一开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败退入“遗世”,仍有许多魔道觉得自己冤枉。
    十三年前参与屠杀道门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冤情可诉,但十三年间,也有不少新入魔道的年轻人,他们鲜少作恶,即使作恶,一旦败露,也被魔主迅速斩草除根。
    凭什么他们也要被人驱赶如猪狗?
    因此,魔道之主九枝灯,生前死后,无人感激他分毫。
    在九枝灯之后,他的亲信孙元洲做了一段时间的魔道之主,但很快被赶下位来。
    封如故他们堕入“遗世”之中时,恰好是丁酉统率的血宗狂盛之时。
    封如故问关不知:“你觉得丁酉是怎样的人?”
    关不知不假思索:“自是恶贯满盈之徒!杀我弟子之仇不共戴天!”
    封如故托腮反问:“若我说,他先前本是修心宗的,被父母带引着专参魔道心经,一家都未曾害过人,只在山中静修,却因正道诛魔,几家小道门联手杀上山来,不分青红,拔剑便杀,父母兄弟被屠得一个不剩,他因仇而怒,一夜目赤,转修血宗,得了大成,才蓄意策划了遗世之变,欲报血仇呢。。”
    关不知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封如故含笑:“魔道血宗,修炼全赖人血,危害极大,你知道在道门大举扑杀魔道之前,有多少人修炼血宗吗?十有二三。在扑杀之后……”
    关不知咽了咽口水。
    ……不必说了。
    现在想找一个修炼合欢宗的,修心宗的魔道,是困难已极。
    为求自保,魔道纷纷拾起血宗秘法修炼。
    如今,修炼血宗的,已占魔道中的十之七八。
    关不知心有戚戚,但也不服:“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当初收押各家道门,屠戮清凉谷,血债累累,如今不过因果偿还!难道报仇还错了不成?”
    封如故心平气和道:“所以这因果也落在了我们头上。”
    一致对外的诛魔盛举,让小道门迅速壮大。
    愈尝到甜头,便会杀得愈狠,杀到最后,就分不清何为青红,何为皂白了。
    “是非对错,说不清的。”封如故道,“说到最后,只能以剑相论。谁强,谁便是对的。”
    关不知沉默。
    封如故又问他:“你知道林雪竞吗?”
    这下,关不知答得谨慎了些:“不世门门主,神神秘秘,狡兔三窟。不过似乎道门不怎么管束他的行动。因此不世门人路过青阳派时,我们也会放松一二。”
    封如故点头,再问:“你知道文忱吗?”
    关不知稍加回忆:“文始门大公子?听说性情温和谦卑,是个礼义人。”
    “荆三钗呢。”
    这名字对关不知来说略显陌生,不过也能说出一二门道来:“啊……应天川盈虚君弟子?我记得,他与其师分道扬镳后,离开道门,自立门户,收钱替各门办事。江陵千机院,也算是鼎鼎有名。”
    封如故再问道:“韩兢是谁?”
    关不知卡住了。
    他只记得十年来活跃于世间的诸家道门英杰,韩兢这名字,对他来说,属实是太过遥远了。
    见他为难,封如故也不介意,只低笑一声,念道:“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关不知:“……什么?”
    封如故想,林雪竞大概已得到了他扬名天下之愿,三钗被认定为离经叛道之人,文始门大公子文忱,
    当时是沦陷入“遗世”的众弟子中数一数二的刺头,现在却知礼到甚至有些畏缩。
    那么,世间到底还有几人记得韩师哥呢。
    封如故合上眼睛,耳边仿佛又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花剪声。
    ……
    他们沦入“遗世”整整二十日时,入住林雪竞的别院,也有十一二日了。
    “遗世”大门被丁酉彻底封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丁酉本打算来一套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等将道门弟子们尽数捉来,叫他们骨气尽折,叩头求饶后,再带他们去谈判。
    谁想他捉来了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竟是在“遗世”这丁点儿大的地方销声匿迹了。
    外面在掘土三尺,而别院之中也不很太平。
    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屋外的几人已经见怪不怪。
    封如故闭眼托腮,歪靠在阶上,右捧一空碗,左持一竹筷,在碗沿笃笃敲打,按着节拍吟诗:“我闻箜篌已叹息,又闻道友叽叽叽。何时能够不叽叽,一撒一地米。”
    正在为自己肩膀上药的荆三钗将带血的绷带丢了过来:“念叨的什么玩意儿?”
    韩兢手握花剪剪去横生的枝节,闻声抿着嘴笑:“让他念吧。挺可爱的。”
    荆三钗抱怨:“韩师哥,你怎么还有修剪花草的心思?”
    韩兢说:“花理应被人照料,没有什么理由的。况且,我们寄人篱下,也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说话间,他看向院中的林雪竞。
    他卧在树荫之下,享受着碧叶清风。
    大概是风吹得太舒服,他憩着了,指尖夹的一支金玉烟枪散出袅袅青烟,直上云霄。
    封如故用荆三钗丢来的绷带编了只兔子,递还给他。
    荆三钗别别扭扭地端详着兔子:“从哪里学的把戏?”
    封如故说:“等你养个孩子,为了逗他开心,什么都能学会。”
    荆三钗嘁了一声,把兔子搂入怀中:“我没那闲工夫。”
    封如故一乐,转头看向天边日头。
    看这时间,他家小红尘该起床了,就是不知是在练剑,还是在习字。
    封如故九岁时没了父亲,在十四岁时捡到了九岁的游红尘,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像缘分的缘分了。
    他总想补给他更多。
    自己失去的,自己没有了的,都想给他。
    也不知他现在会不会想念自己……
    在封如故用心想念他家小红尘时,内里的争执声居然越来越大了。
    封如故立即出声打断:“吵什么吵?再吵全给你们卖了。”
    内里静了一瞬,旋即大门洞开,踏出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身后还跟着几个被鼓动了情绪的追随者。
    “又是你。”封如故睨着他,“怎么老是你话多?”
    文忱咬牙道:“我不踏实!我呆在这里简直要疯了!为何父亲与三门还不来救我们?”
    “放心。”封如故说,“你是你爹的宝贝疙瘩蛋,我何尝不是我师父的掌上玉,他们要是能找到路进来,定是在第一刻来。”
    “可我们为何要呆在这里?!”望到树荫下小憩的身影,文忱放低了声音,却还是千般不服万般不忿,“我们在外面,不是待得好好的?”
    荆三钗身上有伤,懒得辩解,闻言也只是翻了个白眼。
    封如故冷笑一声:“这位大少,请你搞清楚,前面几日的藏身之地是我们三人煞费苦心找的,你只负责头朝下屁股朝上地藏,你当然觉得待得好好的。”
    文忱被怼得脸红脖子粗:“你——”
    “魔道在外面找我们找疯了,连地皮都要掀起来,你现在憋不住要往外跑,是打算藏哪里?你自己的□□?”
    文忱说不过封如故,气怒地一跺脚:“我就弄不明白,你们为何如此相信他?那可是个魔道!”
    “魔道怎么了?”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何况他又是个魔道,若是转手将我们出卖,你当如何?”
    封如故面色不改:“我带你们杀出去。”
    文忱“哈”了一声,并不相信。
    但封如故表情却格外认真:“躲在哪里都是被追杀的份儿,被围了就杀出去,不过是人数多寡的问题,魔道如果来得多,便多些尸体。来得少便少些。还有什么问题吗?”
    文忱出师未捷,便已被封如故的一张嘴调理得呆若木鸡。
    他带着那几名弟子,又气冲冲地折回去了。
    封如故坐下,伸直了双腿,叹道:“一群傻小子。”
    韩兢宽慰道:“久久等不到后援,他也是心急,想找到一条路出去。”
    封如故撇撇嘴:“我师父都找不到,他来找?”
    “他也是想出一份力。”
    “出力出不到该出的地方,便是白搭,反害众人。”封如故说,“他这样贸贸然跑出去找出口,假如被魔道抓住,搭进去他们自己也就罢了,万一招供出我们来呢?”
    说到此处,封如故眼前微微一亮,自言自语道:“为防他偷溜出去,我去把他腿打折。”
    封如故作势抬步要走。
    韩兢喊他一声:“如故,回来!莫要玩闹了。”
    封如故乖乖道:“哦。”
    他蹲回来,抱膝坐好。
    “我的意思是……”见他卖乖,韩兢有些哭笑不得,“如故,我完全赞成你的判断,但你可以说得委婉一些。大家心中焦急,是人之常情,你该加以安抚的。”
    封如故正要开口,却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
    林雪竞说:“我有一个主意,能解人心浮动的乱局。”
    封如故扭头:“你没睡啊?”
    林雪竞微微笑开了,将手中烟枪递出去:“吸这个,可以提神醒脑。可要试试看呢?”
    封如故摆手:“免了免了,我可无此风雅习惯。说说你的主意吧。”
    林雪竞收回了烟枪。
    他清美端庄的外表下,全看不出一点勃勃野心,只像一个闲倚绣榻,与客人诗酒笙歌的淸倌儿:“你们挑几个闹得最凶的——刚才的那个就很好——暗地里杀了,抛尸在外,让他们被魔道捡到,魔道确认他们的身份后,定是欢欣,为壮士气,有极大可能将他们悬颅挂尸,而不会管到底是谁杀的。”
    言及此处,林雪竞将烟枪平端于胸前,用谈论桌上橘子是甜是酸的语气,闲闲地谈论着一条人命:“到那时,你们便能对余下的弟子们说,这几人私自外逃,乃自食恶果。若有人还想出逃,记得以此为镜照。你们觉得,还会有人敢擅自外出吗?”
    荆三钗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主意?”
    更让他吃惊的是,封如故与韩兢面上不见一点吃惊之色,倒像是早想过此计。
    封如故能想出这等损招不奇怪。
    荆三钗转向韩兢:“韩师哥?你也……?”
    “我们早知道能这样做。且这样做,能一劳永逸。”韩兢低眉,“只是……抱歉,万分不可。任何人的性命都是性命,我们不可这般轻率。”
    林雪竞说:“我在教你们道理。”
    韩兢温和地拒绝:“可我们与你谈的是情理。”
    林雪竞一耸肩:“悉听尊便罢。我只是出一个主意罢了。”
    言罢,他起了身,杏黄长衫扫过青石阶,被徐徐清风掀起一点风弧。
    荆三钗注视着他的背影,凝眉朝向封如故与韩兢:“你们觉不觉得,这人……有些叫人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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