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琢所习剑势,宛如漫天飞雪,悄无声息接近、笼罩,铺天盖地,携着血污与粉尘散落在地,归于尘土,是为归雪。
从小便陪伴他的仙剑,名为茫茫。此刻半身在外,反射电闪雷鸣下的锋利寒光,却只做支撑平台之用。
那只狮子。顾无琢声音低沉,为什么杀它?它是我派来的,完完整整地放回去,更能让我放下戒备,不是吗?
它是为你送信而来?唐书玉拧眉,露出疑惑的神色,它见到我之后,只是低吼,什么都不说。应当是鼻子灵,闻见了血腥气和杀气。
我为了防止它泄露秘密,分明已将它杀死,你哪来的渠道得知消息。
顾无琢身形凝滞,如同石化般,僵硬片刻。在看到眼前人执手握剑,对准他后,终于深深吸了口气。
回头看向自己的师尊,长眉紧蹙,像是在诘问:师尊为了引我前来,诓骗我,说我的父母出现在梧桐镇。可是那份信物若非出自母亲之手,如何能送到乾元门
他没能说下去。
红衣剑修挽着剑花,朝顾无琢点头: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倘若你的阿母有你一半聪明,我也不至于彻底与她撕破脸皮。
自己倒反天罡,将我等做长辈之人踹到一边,满眼血肉亲骨。她当所有人皆为云朴与云月那般,没有野心安于修道之人?可笑我杀她的时候,她还在问我,明明是至交好友,为何刀刃相向。唐书玉道,眼底是灼灼野心。
手中动作不停,剑光斩出。顾无琢撑在剑上,吃力应付。他站不起来,只能依靠真气牵拉,稳住身形,显得有些滑稽。
他不用剑,符纸如雪片般飞出。火花与雷光交错间,他半侧着身子,用真气凝做长线,将自己固定住。终于不用死死抓住剑柄,一松开便会坠落在尘土中。
师尊,弟子有话想问你。顾无琢松手,不再发抖。
弟子在中毒第二年时,曾被人利用灵偶推下山崖,侥幸未死。是师尊做的吗?
没有回答,女修挑眼,似是讥讽又似是怜悯。
难怪,无论我怎么搜寻,都寻不到可疑的对象。或许顾无琢曾经查出端倪,但被他刻意忽视。
那时的自己,终究还是少年人,一夕之间失去亲人、失去未来,他实在过于害怕,害怕同行者一个个离开。
他取过腰间碧色长笛,十指覆上,一寸寸收紧,长指骨节分明。
一声笛音响起,仿若无形飞鸟,悠长地穿梭山林,回旋在树木之间。
高束黑发随风而动,如乌色云墨。蓝色长袍由风吹动,袖口鼓起,顾无琢玉白修长的双手持笛,指尖灵巧地谱出乐章。
唐书玉挥剑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扭头向上,在阵阵笛声中,眼中流露出惊骇之情:你修的,是何术?
你怎么可能压制住我。
顾无琢手中动作微顿,唇瓣离开吹孔。
他的眼睛乌黑如玉,晶莹剔透,眼底的眸光却一寸寸暗沉,只剩一片冰冷:师尊,弟子不明白。
且不论弟子已然油尽灯枯,没多少时日可活。弟子从最开始,就对掌门一职不感兴趣,师尊想要,开口便是。何必要剑走偏锋,行至一条不归路。
数年前的一念之差,早就今日的悔之莫及。
若是早知父母尚在,且会被唐书玉寻到,不知过去的自己,是否会毫不犹豫地弑师埋骨。
话问出口,并不期待回复。顾无琢合上双目,不再说话。
伴着乐律,被劈开的轮椅上浮现星图,细细密密的光点串连成线。早已准备完成的杀阵,在笛声催动下化作长钩,自图案内显现,朝唐书玉穿刺而去。
顾无琢听到剑修的声音由怒变惊,最后饱含恐惧。
你何时学的禁术?
这般法阵,你早就发现了?早就计划好的?
顾无琢
笛声空灵缥缈,穿过哗哗响动的枯枝,拂过常青松柏,顺山间尚未冻结的溪流汩汩向下。
长钩钻入灵体血肉骨髓,触及神魂,用力刺入修士的识海。旋即一转,变得柔和明亮,如一首轻声祝祷的送别清歌。
第二声惊雷姗姗来迟时,顾无琢的唇瓣离开横笛。他的世界陷入黑暗,连带耳边全是嗡鸣,听不见风吹枝乱的声音。
雷声由远及近,落在他耳边,只剩银针落地般的浅音。
血色褪尽的薄唇顷刻间被血染红,绯色滴在他的手背上,滴在剑刃上,与从天而降的水珠混杂在一起,落入黑褐色的土壤中。
头疼欲裂,眼、耳、口五窍涌出鲜血,温热地黏在脸上,很不舒服。顾无琢下意识松开玉笛,抬手擦拭。固定身子的灵力消失,茫茫也不再受控,他骤然失去平衡,一头从仙剑茫茫上栽了下去。
摔落在地。
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听不清,只能感到手背上噼里啪啦落下冰凉的珠串。
雷声之后,滂沱大雨终于姗姗来迟,从头到尾把他浇透。顾无琢摸索着寻到玉笛,把它系回腰间。
他不知该后悔还是悲伤,亦或是埋怨。他只知道,自己还有未尽之事,要爬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