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下定决心,那么首要之事,便是去城南义庄找到祁驼子,向当年府衙的这位仵作行人问清楚,查验他母亲的尸体时,究竟出了什么错。行课结束后,与刘克庄并肩返回斋舍的路上,宋慈准备把自己的这一决定告诉刘克庄。正当他要开口时,刘克庄先说话了:“好好的桃树,你们挖了做什么?”
刘克庄这话不是冲宋慈说的,而是冲道旁的几个斋仆说的。道旁种有几株不大不小的桃树,那几个斋仆正挥动锄头,将桃树一株株地挖出来。时下虽然天寒,但几个斋仆干的是力气活,个个都累得汗出如浆。
几个斋仆之中,有一人是因为岳祠案与宋慈打过交道的孙老头。他认得宋慈和刘克庄,锄头往地上一杵,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的汗,应道:“是刘公子和宋公子啊。”又向挖出来的几株桃树指了一下,“祭酒大人吩咐把这几株桃树挖了,小老儿便来忙活了。”
刘克庄道:“开春在即,这几株桃树眼看离开花不远,挖了岂不可惜?”
孙老头朝那几株挖出来的桃树看了看,道:“刘公子说的是,挖了确实可惜,不过祭酒大人说了,桃花太艳,种在学堂不成体统,吩咐我们挖干净了,过些日子弄些松柏来,栽种在此。”
刘克庄只觉得不可理喻,转头向宋慈道:“这个汤祭酒,居然见不得桃花娇艳。花能有什么错?人心不正,见什么都不正,难道换了松柏,便能正直得起来?”说着无奈地摇摇头,“去年你我入学时,这几株桃树花开正好,足不出户便可赏春。桃花落尽无春思,偌大一个太学,就这里看着有几许春色。今年要看桃花,怕是得去城北郊外了。”
听刘克庄提起去城北郊外看桃花,宋慈不禁想起十五年前,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还说等他父亲殿试结束,便一起去城北浙西运河对岸,观赏那沿岸的桃花盛景,只可惜母亲后来遇害,这许诺就此成空,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后来母亲归葬家乡建阳,下葬之时,父亲带着他在母亲坟墓旁种下了一株桃树,此后每年桃花开放之时,他都会去坟前坐上一整天。去年三月间,他来临安求学之前,也是去母亲坟前,坐在桃树之下,陪了母亲一整天,随后才启程北行的。如今他身在太学,不能归家,母亲今年看来要孤单了。他想到这里,忽然道:“我今晚想去一趟城南义庄。”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刘克庄为之一愣,随即问道:“你下定决心了?”
刘克庄深知宋慈素来行事,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底。上次得知祁驼子与亡母一案有关后,宋慈并未立即去城南义庄找祁驼子,可见当时宋慈还没有决意追查此案,如今宋慈提出去城南义庄,那便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了,决心触碰此案,并追查到底。
宋慈看向刘克庄,目光极其坚定,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此次去城南义庄,刘克庄照常叫上了辛铁柱,宋慈同样知会了韩絮。为了方便韩絮,一行人仍是雇车出行,在夜幕降临之时,来到了城南义庄。
城南义庄一如上次那般孤寂冷清,大门未锁,一推即开。
义庄内不似上次那样点着灯笼,一眼望去尽是昏黑,只能隐约看见一口口大小不等的棺材,或横或竖地搁了一地。忽然“啊呀”声起,几团黑影从窗户破洞中扑棱棱飞出,原来是几只准备夜栖的寒鸦。四人受此一惊,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人不在?”一片死寂之中,刘克庄小声道。
祁驼子虽是义庄看守,平日里却是嗜赌如命,常去外城柜坊,守在义庄的时候不多。整个义庄无声无息,映入眼帘的只有棺材,不见半个人影,看来祁驼子又外出赌钱了。
宋慈想着去外城柜坊寻人,正打算回身,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咯咯”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像是在轻轻敲击什么,又像是在磨牙。刘克庄横挪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韩絮的身前;辛铁柱不为这阵声音所吸引,举目四顾,留意四下里有无危险;宋慈则是循声辨位,朝角落里慢慢走去。
角落里停放着一口狭小的棺材,这阵“咯咯”声正是来自于这口棺材之中。宋慈于棺材边停步,探头看去,棺材没有盖子,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蜷缩于其中。忽然“咯咯”声大作,这具尸体一下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辛铁柱当即飞步抢上前,宋慈却把手一抬,示意辛铁柱停下。宋慈离得很近,此时已经看清,这具“尸体”后背弓弯着,其上顶着一个大驼子,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祁驼子。祁驼子没有睁眼,嘴里“咯咯”声不断,那是牙齿叩击之声,也不知是被冻成了这样,还是做了噩梦被吓得如此。祁驼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倒头下去,又躺回了棺材里。这般一起一倒,他竟还睡着,一直没醒。
刘克庄虽然挺身护着韩絮,实则他自己也被祁驼子这一出吓得不轻。等他看明白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义庄里悬挂的白灯笼,随即走到棺材边,用力拍打起了棺材。
祁驼子被这阵拍打声所扰,独眼睁了开来。
“还记得我吧。”刘克庄望着祁驼子,脸上带着笑。
祁驼子慢慢坐起,无神的眼珠子动了动,看了看刘克庄和宋慈等人,像是没睡醒,又要朝棺材里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