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破了这么一桩关系重大的案子,大宋这边的官员却没一人理睬他,倒像是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这时身为金国正使的赵之杰向他走了过来,道:“宋提刑,你今日所为,实在令我刮目相看,真想不到宋人之中,还有你这般年少敢为之人。此次查案,我算是输得心服口服。只是你这般当众得罪韩太师,往后的路,怕是不会好走了。”
“多谢赵正使提醒。”宋慈道,“往后的路,无论好坏,宋慈自会走下去。”
赵之杰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启程北归了。有缘的话,你我将来还会再见的。”拱手一礼,“告辞了。”
宋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赵正使稍等。”
赵之杰刚走出没几步,停下道:“宋提刑还有何事?”
“昨晚我问过虫达一事,”宋慈眉头微凝,“赵正使当真不知道此人吗?”
“真有他国降将来投,朝堂议事定会提及,六年前我已是太常卿,记性也不算差,不记得有哪次朝会上提到过虫达投金一事。你说的这个虫达,”赵之杰摇头道,“我的确没有听说过。”
宋慈点了点头,行了一礼,道:“多谢赵正使告知。”
赵之杰极为郑重地还了一礼,与完颜良弼一起去了。
转眼之间,偌大的祖茔园中,只剩下了宋慈和刘克庄,以及几个雇来的劳力。
自打离开府衙公堂,刘克庄便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韩?又像上次韩府后花园掘尸那样早有准备,直至此时虫惜的尸体被挖出,韩?被差役抓走下狱,他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刘克庄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宋慈望着虫惜的尸体,道:“倘若不是韩太师命我接手此案,邀我来吴山南园赴宴,我便来不了这祖茔园,发现不了坟墓上的裂缝,也就不可能找到虫惜的尸体。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说完这话,神色微凝,似有所思。
尾声
翌日天气阴晦,净慈报恩寺后山荒林深处,刘克庄捐了两块地,一块用来合葬虫娘和虫惜,另一块用来收葬了袁晴。昨日那几个劳力,又受刘克庄的雇用,将棺材抬来此处,掘土掩坟。刘克庄取出一颗珍珠,那是当日苏堤上初遇虫娘时,虫娘用于支付算卦钱的珍珠,当时被他拿在了手中,一直视作珍宝,随身带着。他将这颗珍珠一并埋入了虫娘的坟墓中。待到虫娘入土为安,刘克庄点燃香烛纸钱,在刚落成的坟前祭拜。
“虫娘曾对我说起,当初薛一贯给她算卦时,指点她去太平观捐十贯香油钱,说她只要那样做,便能寻见月娘。虫娘当真去了太平观,捐了香油钱,最后居然真的灵验了,她当真在清波门见到了月娘。”宋慈站在刘克庄的身旁,想象着虫娘面带笑容走下马车时的场景,感慨道,“可我真希望那没有灵验啊。”
刘克庄默默地烧完纸钱,良久才站起身来。此时天色已晚,林中寒风渐起,有零星的枯叶从空中飘转落下。他拿起一瓶皇都春,将酒水倾洒在虫娘的坟头,叹息道:“远林摇落晚风哀,香魂一缕去瑶台,何年何月归去来?人言酒是消忧物,消不尽此中情怀。只祈雨露到枯荄!”
宋慈望了一眼枝丫罅隙间的阴霾天色,道:“天快黑了,回去罢。”
刘克庄将酒瓶轻轻搁在坟头,从怀中摸出几张行在会子,付与几个劳力,算作酬劳。
两人沿山路下山。刘克庄心中郁郁,虫娘之死,于他是莫大遗憾,但真相既已大白,真凶既已抓住,也算有个了结,可还有一事,一直记挂在他的心头。“叶籁兄的事,”他道,“当真就没有法子了吗?”
叶籁不避囹圄之祸、慨然挺身做证的这份大义,宋慈一直感念在心。他道:“叶公子大盗‘我来也’的身份已然坐实,其偷盗之罪虽难免去,但有一线机会,总要设法救他出来。”
刘克庄点了点头,只要能救出叶籁,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甘愿。他又想起今早太学里的传闻,不无忧心地道:“我听说太学里有学官传言,圣上原打算在上元节视学典礼上当众召见你,如今却取消了这一安排。你一直想为官,想着重查十五年前那桩旧案,如今你忤了圣上治罪金国使臣之意,算是得罪了圣上,往后可如何是好?”
圣上取消召见一事,宋慈今早也已听闻。他奉旨查案,在限期之内查出真凶,成功破了西湖沉尸一案,却没有得到来自朝堂之上的任何褒奖,无论是此前一直对他夸赞有加的皇帝赵扩,还是举荐他查案的韩侂胄,对他都是不闻不问。他昨日破案之时,当众揭破了韩家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将韩?定罪下狱,公然得罪了韩侂胄,又没有将完颜良弼定罪,忤逆了皇帝赵扩的意思,往后的仕途只怕极为难走。仅仅取消召见一事,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堂的施压,而且他非常清楚,这种施压,只怕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然而,他望向山下,远眺水波浩渺的西湖,神容坦然地应道:“大世浮沉,随遇而安。”
宋慈和刘克庄并肩下山后,几个劳力将酬劳分了,一人得了一张行在会子,竟还多出来了一张,不知是刘克庄不小心给多了,还是见他们辛苦,有意多付的酬劳。各人将自己那份酬劳揣在怀中,多出来的那张行在会子则交给带头的劳力揣着,收拾好锄头器具,结伴下山,打算用这张多出来的行在会子,找家酒楼好好地吃喝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