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使有何不明白之处?”
“袁朗只是熙春楼中一厨役,月娘走投无路之时,不去找别人,为何偏偏要去找他呢?”
“赵正使问得好。”宋慈道,“虫娘求我帮忙寻找月娘下落时,曾提及月娘与袁朗早已私订终身。之所以月娘在失踪前会出现呕吐,住进锦绣客舍后常吃消夜,是因为她已经怀有身孕,她肚中所怀,正是袁朗的孩子。正因如此,她无路可走之时,才会去找袁朗相助。”
“就算是这样,可他们二人为何要杀害袁晴,弄这一出移花接木呢?”赵之杰道,“在我看来,他们二人大可不必如此,直接离开临安,远离韩公子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杀人,还是杀害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宋慈看着袁晴道:“是啊,直接离开临安当然最好,怪就怪这位月娘心机太深。她怕西湖中没有尸体浮起来,韩?会怀疑她没死,会继续追查她的下落,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移花接木。她以为用袁晴的尸体造假,抛尸于西湖之中,用不了几日,尸体便会浮起来,到时候韩?便会确信她已经淹死了。殊不知尸体挂住了湖底的沉木,一直没能浮起来。她假扮袁晴,和袁朗在锦绣客舍滞留了二十天之久,为何?因为她一直在等尸体浮起来。然而过了二十天,尸体还是没有浮出水面,又见韩?并无追查此事的迹象,她才与袁朗一起,准备离开临安,远走他地。”
说到这里,宋慈停顿了一下,暗暗摇了摇头,道:“还有一个杀害袁晴的原因,是我个人的猜想。袁朗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妹妹袁晴,可是找到妹妹的喜悦,只怕来得快去得更快,因为袁晴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认识他了,肚中还怀有四五个月的胎孕。袁晴为何会有孕在身,这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她流落街头时,被其他乞丐污辱所致。一个年轻女子,流落街头,成天生活在乞丐堆里,寻常人会嫌弃她脏,嫌弃她丑,可那些乞丐之中,总有人不会嫌弃这些,甚至比她更脏更丑,欺负她疯疯癫癫,玷污了她。对袁朗而言,这个多年不见的妹妹,本来感情就已淡了,如今又疯癫了,还怀了孕,俨然成了一个天大的累赘。不难想象,他带袁晴回到家乡后,袁晴被卖入青楼做奴、沦为乞丐、莫名有孕在身的经历,势必会招来一大堆飞短流长,袁晴和她肚中孩子的下半辈子也要靠他来照料,这将是一个莫大的负担。而对月娘来说,倘若她真打算和袁朗远走高飞,自然不希望多出袁晴这样一个累赘,因此提前将这个妹妹除去,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袁朗听着宋慈这番话,默默埋下了头,神情间透出愧疚之色。袁晴却仿佛没听见宋慈所说,依然是之前那副惊怕模样。
“西湖里打捞起来的那具尸体,指甲里虽无泥沙,却有不少污垢,别说是注重梳妆打扮的青楼角妓,便是平民人家的女子,也不会任由指甲那么脏,只有沦落街头的乞丐,才不会在意这些。”宋慈看着袁晴道,“月娘,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吗?”
袁晴缩了缩身子,仍是极为害怕的样子。
“好。”宋慈道,“克庄,你打些清水来。”
刘克庄立刻外出,片刻间提来了一桶清水。
“月娘,你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你脸上的文身,还有脚上的烧伤,终究是不会说谎的。”宋慈说了这话,走向袁朗,一把将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阳文身,“袁朗,这是你琼人的宗族纹,文身颜色已淡,此乃经年日久,文身逐渐褪色所致。可你这位妹妹脸上的泉源纹,是她十二岁时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却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在自己脸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错,她脸上的泉源纹,应该是用榉树汁画上去的。榉树汁可伪造青黑色的伤痕,亦可伪造文身,一旦画在皮肤上,虽不易掉色,但只需用清水反复擦洗,终究是会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错了,她当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脸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这里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为你妹妹擦洗脸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当众脱去你妹妹的鞋袜,看她脚上有没有烧伤?”
袁朗怔怔地低头看着那桶清水,立在原地没动。
“看来你是不肯,那好,就让我来吧。”宋慈把手一伸,刘克庄立刻递来一方手帕。宋慈拿过手帕,在清水中浸湿,走到袁晴身前,道:“得罪了。”伸出手帕,去擦拭袁晴的脸。
袁晴身子抖抖簌簌,很是惊怕地躲开了。
宋慈不为所动,仍是去擦拭文身,袁晴却总是惊吓着躲开。几次三番之下,公堂内外人人都瞧明白了,袁晴这哪里是惊恐害怕,分明是故意躲开宋慈,不敢让手帕接触自己脸上的文身。
袁朗终于看不下去了,道:“宋大人,你住手吧,别再为难她了……”长叹一声道,“月娘,事已至此,你这又是何苦……”
此言一出,“袁晴”不再躲逃了,眼睛里的惊怕,浑身的瑟瑟缩缩,在这一刻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慈不再追着她擦拭文身,道:“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袁晴”开口了,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冰冷如刀:“大人说得那么清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究竟是不是月娘?”宋慈正声道,“我要你亲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