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新邻居们却不理解他眉宇之间那抹隐约的愁绪。他们拥有着一种近乎于粗鲁的热情,或者说是勇于同化一切的热忱——如同某些身处危机之中的生物会突然迸发出旺盛的繁殖力。
经过为期数月的“观察”,他们单方面认定了卫长庚的“人畜无害”,而“同化”的进程也不知不觉地开始了。
起初,他们与卫长庚做点小买卖——拿走他顺手采摘的山货,再留给他一些新鲜玩意儿。
接着,他们执意要教会卫长庚使用各种“先进工具”来改善生活,教他辨识各种蔬果,教他书写他们的文字,甚至热心想要替他说媒。
渐渐地,卫长庚发现自己破天荒头一遭成了“普通人”——不再受人敬仰、被人瞩目,甚至偶尔还需要一点帮助。但是那种“活着”的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明了。
第154章 真相
人能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
白典的答案是“不可以”。在他看来, “社会化”原本就是人类的一种属性。那些号称“彻底脱离了社会也能存活”的家伙,不过是离群索居了一段时间,用得还是人类社会传授给他们的生存技巧。
比如孤身流落荒岛的鲁宾逊, 或是宁愿被烧死也不愿出山的介子推。他们一个是被迫分离、一个是主动逃离,但人类社会始终如影随形,而他们的命运也只能是被社会重新俘获——或者历劫回归, 或者粉身碎骨。
从这个角度来说,卫长庚那段长达千年的“自我放逐”其实也是一种徒劳。从他踏出背井离乡的第一步起,就注定了有朝一日他还是会被社会所俘虏。就像火焰之于飞蛾,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天神终将“堕落”为凡人,凡人则注定在纷繁复杂的关系网中难以自拔。这是人类的天性,无论顺从还是抵抗,都身在其中。
接下来的档案证明白典的预感是完全正确的——正当卫长庚被迫重拾为人之道,苦恼于是“认真学习农田水车灌溉技术”, 还是“趁着月黑风高远走他乡”的时候。姑且称为“宿命”的大网,再一次悄悄地收紧了。
兵燹南下,战争正在逼近。
起初是有消息说,那位著名的暴君带着吞并天下的野心挥师南下,被残暴铁蹄践踏过的土地上,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又过了月余,从北方逃来了不少难民。他们面容枯槁、骨瘦如柴, 有些甚至肢体残缺,褴褛衣衫浸透着血腥和腐臭。
一夕之间, 流经平原的几条河流相继变成了红色。妇女们再不敢去河边洗刷衣物,因为岸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头发甚至皮肉。
而在夜阑人静时, 一些住在高处的人家总能听见北面的极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有难民们哭诉,说暴君每攻下一城就命人剥下城中百姓的人皮鞣成大鼓, 每天午夜鼓声隆隆,说是要役使鬼魂为大军开道……
人心惶惶,安宁的生活从此改变。
这些年来卫长庚被迫认识的普通人里,有的选择北上抗敌,从此再未归还;有的拖家带口匆匆逃离;也有一些选择了留下,没日没夜地修筑起了防御工事。
更让卫长庚五味杂陈的是,人们开始向着古老的废弃祭坛祈祷了,祈求他们并不熟悉的神祇赐予胜利和安宁。
当祭坛上的火光亮起时,卫长庚逃出了山洞。
他在漆黑一片的荒山之中踉跄着,眼前滑过种种不堪的往事。而当他再度恢复平静时,发现自己竟已踽踽独行在北上的路途中。
在那之后的七日里,他看见了被白骨淤塞的河道,看见了战场上被鸟兽啄食的尸首。他看见战败的俘虏们被捆绑在大土坑边上砍头,听见妇女的嚎哭声从被攻占的城里传来,并混杂着抽向奴隶的鞭响,以及无数人临死前的咒骂。
最后,他登上城外的高山,看见城中起了一座手可摘星的高楼。那个暴君正在楼顶露台上饮酒作乐,怀中拥着妖魅化形的姬妾,手中拿着人骨制成的酒器。
没过多久又有士兵拖来几名孕妇。只见暴君与姬妾调笑了几句,竟下令剖开孕妇腹部取出胎儿查验性别。而当他们觊觎起第二名孕妇时,卫长庚扬手卷起一阵大风,刹那间高楼吱嘎摇摆,惊叫声此起彼伏。
飞沙走石中,只见数道妖气冲出高楼,与卫长庚缠斗,但很快就被卫长庚如数斩杀。随后卫长庚踏风而行登上高楼,但那暴君已经连滚带爬逃下楼去,刚一沾地就立刻下令:烧楼!烧楼!
熊熊火光拔地而起,将半边夜空染成血红。血色火光之中,卫长庚恍惚看见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人影,狞笑着降下了第三道神谕。
——杀死那个暴君,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但他同时也是你的子侄之后,是你当年宁愿自我放逐千年也要保护的亲族血脉。杀了他,你的眷属亲族也将迅速断绝!
前两次选择,你让我们意犹未尽,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血亲还是百姓?
看到这里的白典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无处可逃。
卫长庚在那个世界所经历的,更像是一场狩猎。他是场上最华丽珍贵的猎物,无数猎人端起名为“宿命”的猎qiang向他瞄准,他逃无可逃。
冰冷的文字档案中,卫长庚面对着火中幻像陷入了长久而痛苦的缄默。与此同时,高楼之下突然响起一支鏑矢,紧接着万箭齐发,每一支都带着一团火苗向着卫长庚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