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掩埋了亲人的遗体之后,卫长庚领着幸存族人继续北上,并最终抵达了一处适宜迁居的高地。随后,卫长庚不眠不休,用十天十夜斩杀了附近山林中的野兽与精怪,踏勘了四周的险要之处,带人疏浚存有隐患的河道与湖泊,甚至还为将来的村镇和街巷做好了详细规划。
完成这一切之后,卫长庚再次悄然离去。只不过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回来。
关于卫长庚自我放逐的岁月并没有太多记录,档案只是简单记叙道:在那些居无定所的日子里,卫长庚四海为家到处漂泊。与上一个十年不同,这次不断有奇怪人士甚至妖精鬼怪出现在他面前,或是诱惑或是恐吓,总之想让他停止流浪,返回族人身边。
然而它们越是迫切,就越印证了卫长庚猜测的正确性。他将它们统统斩杀,然后踏着它们的尸体继续寻找神谕的始作俑者。但是那些曾经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祇”,依旧未曾出现。
最后,卫长庚抵达了世界的尽头。看似无边无际的海洋坍缩成了一道瀑布,落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深渊与天空相连,那是人类唯一到达不了的地方。
卫长庚站在深渊前,向着苍天发出一道道诘问。他的声音在海面回荡,星辰日月在他身边徘徊,可他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不,“神”根本就不在天上……
白典过电似地打了个寒颤,头脑中浮现出这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卫长庚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神祇。那些一再降下恶毒“神谕”的人,其实只是来自第三自然的普通人类。他们通过改变蜂巢的数据来制造所谓的“惩罚”,一次又一次将无辜的梦海人推向绝境。
但如果一切灾祸的源头果真是第三自然,那么这群人的意图是什么,他们对卫长庚的恶意从何而来?究竟有什么事需要通过如此折辱一个人的精神和□□来实现?
是谁,对卫长庚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行!
光是设想背后的种种可能性,白典就心痛如绞,愤懑难抑。直到指甲掐进肉里,他才重重叹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从负面情绪中及时抽离。
根据档案记录,卫长庚的自我放逐竟然持续了三百年之久。尽管文字描述始终克制,可白典完全能够想象到那是怎样的寂寞和凄凉。
压抑下对于亲人的思念和忧虑,身如一叶浮萍,漫无目的地漂泊流浪。悲伤时无人解忧,欢欣时无人同乐,慢慢地连如何说话都忘记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木然游离于人间烟火之外……
三百年后,卫长庚流浪来到一处荒郊野岭。这里方圆百里杳无人迹,但山明水秀、林木葳蕤,非常适宜隐居。此时的卫长庚已然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此残生。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荒草密林的深处,静卧着一片记忆深处的断壁残垣。
这里竟然是他最初的故乡。
数百年间沧海桑田,日益壮大的部族不再重视这弹丸之地,人间烟火也随之熄灭。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人彻底遗忘,唯独只在当年那座神圣又不祥的山洞中留下了一座残破的祭坛。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卫长庚还是读懂了镌刻在祭坛石碑上的部分铭文——自他离开之后,部族之中果然再未发生过任何大的灾祸,万事万物欣欣向荣。当年那四个嘤嘤啼哭的年幼子侄也早已开枝散叶,成为了数代人共同的先祖。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他们率众统一了大小数十个部族,最终建立了史无前例的庞大王国。
随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跨越北边那条大河,继续向着对岸更加开阔富庶的地方迁徙。
在临行之前,他们最后一次来到祖地接走神祇——而这已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了。
在这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山洞里,卫长庚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释然。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宣告:你的亲人一切都好,而且他们的命运已经与你无关。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和考验结束了,从今往后你不必自我放逐,你自由了。
如释重负之后,卫长庚选择在山洞中隐居,并在打坐修行中逐渐陷入长眠。
这一睡又是五百多个年头。
五百年后,他突然被隆隆的雷声惊醒,缓缓走出山洞,发现曾经荒凉寂寥的山林竟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原来当他沉睡时,又有流民迁徙来到这里。这是一群不信鬼神、只笃信自身力量的坚韧之人,誓要凭借勤劳与智慧驯化改造生存的环境——而那唤醒卫长庚的雷声,正是他们为驱散邪祟而燃放的漫天烟火。
时隔近千年之后,卫长庚再次嗅见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他依旧离群索居在深山中,没有刻意去接近那些人,而那些人也只当卫长庚是个孤僻的山野樵夫。他们偶尔会来到山里探路,如果不巧遇到暴雨,便会跑来卫长庚的洞府外躲避。无聊时总免不了闲聊上几句。有时候是田里的收成,有时候是王公贵族的轶事,偶尔也会夹带着一些远方的消息。
于是卫长庚便知道了这些人是为了躲避战火才迁徙而来。他们的故国正在遭受暴君的蹂躏,那人自诩为“天命之子”,四处横征暴敛,尤其对被征服国的百姓无比残忍。
卫长庚不知道那些“被征服国”中有没有自己的眷属和部族,他也不想去打听。他担心自己的牵挂会唤醒沉睡的神谕,让假寐的恶魔再度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