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难得,一心天下国事的皇帝陛下,竟然对她还有几分了解。
沈初宜眨了一下眼睛,有些遮掩地垂下眼眸,似乎不敢去看萧元宸。
“哪里有什么不适?今日能来?畅春园,妾自要好好打?扮一番,不枉陛下待妾的爱重。”
这话说?得真是恰到好处。
萧元宸却伸出手,用折扇的一端轻轻挑
起她尖细的下巴。
算起来?,她有孕已过三月,却依旧细瘦娉婷,就连脸颊都?未多一次赘肉。
每次看到她,萧元宸都?想叮嘱她好好用膳。
沈初宜被抬起头,只得颤着脆弱的眼睫,抬眸看向?了萧元宸。
萧元宸目光深邃,直透人心。
他神情冷淡,并未开口,可那一眼却包含无形的压力,让沈初宜不得不开口。
“妾在来?的路上?……梦魇住了。”
萧元宸垂眸看着她,片刻后收回?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的手温热有力,给了她无限温暖。
“你不是个胆小的人。”
萧元宸淡淡道。
沈初宜沉默片刻,才开口:“妾梦到了之?前在永福宫的时候。”
沈初宜苦笑一声:“我以为我已经?都?忘了。”
有些话不用多说?,三言两语就能引人深思。
萧元宸脚步不停,他牵着她一直往前行去,路过冬青小路,绕过怪石嶙峋,最后来?到一片桃花树前。
此时已过春日,桃花已谢,然满树绿叶依旧茂密,带来?一阵阴凉和爽利。
八角阁楼隐没在林间?,露出翩跹一角。
萧元宸站定,垂眸看向?她,眼神晦涩难明。
他一字一顿告诉她:“顾庶人今已行刑,自缢而亡。”
沈初宜瞪大了眼睛。
她似乎很是惊讶,又有些惊慌,甚至还有一丝掩盖在惊慌之?下的悲悯。
在所有的情绪里,唯独没有喜悦。
这一刻,沈初宜甚至觉得寒冷刺骨,她沉默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放松和欢喜。
眼眸中的怔愣和悲悯却又是那么深刻。
萧元宸慢慢垂下眼眸。
他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本以为她会欢喜,会如释重负,会笑着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这就好。”
可这都?没有。
她就这样?平静麻木站在面前,不悲不喜,寂静无波。
她为何?不高兴?
对于?顾庶人,她是否有其他心思?
那么对于?他呢?
再一次,萧元宸发现自己看不透沈初宜。
这一瞬间?,两人心中百转千回?,思虑万千。
慢慢的,萧元宸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来?。
他长?臂一展,就把沈初宜整个人抱进怀里,让她一如往日那般,柔弱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沈初宜下意识环住他的腰,依偎着他,不肯分离。
此刻,那股说?不出来?的沉闷仿佛才消散。
沈初宜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闭了闭眼睛,很快就低声道:“也好。”
“这一次,我真的能放下了。”
萧元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亲昵,可眼眸中却是淡漠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两人就这样?相拥片刻,萧元宸才道:“去看看桃花坞吧。”
这是真正高兴的事。
萧元宸微微松开沈初宜,低下头,这才看到她红着眼眶。
他不由问:“怎么要哭了?”
沈初宜吸了吸鼻子,看起来?依旧乖巧可怜。
“妾心里是有些欢喜的,也有些怅然,”沈初宜声音低沉,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毕竟曾经?也算是朝夕相处。”
猝不及防听到顾婉颜自缢的消息,沈初宜一时间?没能摆出最好的应对态度,方才萧元宸的那个拥抱看似温暖,却也让沈初宜觉得冰冷。
她一直都?知道,萧元宸是个戒心很重的人。
他是皇帝,天底下只会信任自己。
她的迟疑和犹豫,她的悲悯和沉痛,都?不应该表现在萧元宸面前。
她似乎只需要高兴。
而现在,沈初宜就给了他最想要的结果。
果然,看到沈初宜表现出喜悦,听到了这一番解释之?后,萧元宸的神情明显柔和下来?。
沈初宜握住萧元宸的手,道:“陛下以前可来?过桃花坞?”
萧元宸颔首,牵着她往桃花坞行去。
桃花坞安静坐落于?一片桃花林之?间?,四面环着高大的竹篱笆,推开院门进入,入目就是灿烂的花海。
葡萄藤爬满了凉亭,带来?满目新绿,院中一颗高大的海棠树枝叶茂密,崭新的藤秋千挂在树枝上?,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一栋二层小楼坐落于花海之?中,古朴典雅,崭新别致。
没有宫殿的厚重,又无精致华美的装饰,却返璞归真,当真应了沈初宜那一句话。
独门小院便好。
沈初宜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是实打?实的喜悦。
萧元宸也微微勾起唇角,笑意直达眼底,道:“去看看吧,你会喜欢这里。”
沈初宜好似忘记了自己还有身?孕,她如同花蝴蝶一般扑进花海中,跟个孩子似得。
舒云也顾不上?萧元宸,追在沈初宜身?后:“小主,您小心着些。”
沈初宜围着桃花坞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才终于?回?到萧元宸的身?边,主动挽起萧元宸的手:“陛下真好。”
熟悉的夸奖再度袭来?。
萧元宸垂眸看了看她,见她脸蛋泛红,眉宇间?都?是喜色,方才那种苍白和病弱都?消失不见,这才道:“进去看看吧。”
待进了桃花坞,沈初宜反而不着急参观了。
她陪着萧元宸坐在软椅上?,一直挽着萧元宸的手不愿意松开。
萧元宸也不着急走,就安静陪着她看窗外缤纷花海。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沈初宜才低声说?:“方才妾见到了白选侍。”
“她真的很美。”
五个字,却意味深长?。
萧元宸微微扬起眉,垂眸去看她眼睛。
这一次沈初宜却躲闪了,偏过头不叫他看。
“妾哪里比得上?她。”
这一句说?的酸酸涩涩,仿佛夏日里的青梅,让人一口下去忍不住眯起眼睛。
“沈才人这是吃醋了?”萧元宸问。
沈初宜的耳根都?红了。
“没有。”
她嘴硬。
萧元宸搂着她,大手在她小腹上?摸索,带起一阵酥麻。
“初宜,你不必吃醋。”
萧元宸一直很喜欢沈初宜的名字,也喜欢这样?唤她。
沈初宜红着脸,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她只是说?:“宫里的娘娘们各个都?是世?家贵女,唯独我不是,去年此时,我还大字不识一个,如今越是学习,越觉自己不足。”
沈初宜听起来?有些自卑。
“若是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何?况是陛下呢?”
萧元宸愣了一下。
沈初宜在他面前总是笑眯眯的,她的笑容真挚而坦诚,眼眸中的依恋和喜悦不似作假。
她从来?没有彷徨懦弱过。
若她真是胆小怯弱的性子,也不会挣扎求生,努力博取如今的尊荣。
他竟不知,她心底深处还如此自卑。
萧元宸轻轻抚摸着她的腹部,给她最真挚的安慰。
“初宜,这世?间?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你就是你。”
萧元宸从未安慰过人,此所言倒是真心。
沈初宜点点头。
她脖颈纤细,后颈上?还有细碎的绒毛,皮肤白皙细腻,看起来?纤细而脆弱。
“是我自己着相了,”沈初宜忽然道,“既然知道自己不足,我须加倍努力,一日不行,就十日,十日不行就百日。”
沈初宜仰起头,认真看向?萧元宸:“我总能越来?越好。”
萧元宸心中掀起一片涟漪。
他的心从来?平静,心湖从不会泛起丝毫波澜,而此刻,沈初宜简单的一句话,她那坚定的眼神,却成功在他心间?吹起微风。
微风拂过,自然心湖波澜。
萧元宸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去碰她的。
“嘭”的一下,萧元宸道:“你会越来?越好。”
沈初宜又红了脸。
她仰起头,在萧元宸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才说?:“给陛下做的荷包,妾已经?做好了。”
沈初宜从袖中取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帕子,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如意荷包。
沈初宜的手艺都?是跟着尚宫局的姑姑姐姐们学的,因时间?不足,绣活非常一般,甚至可以称得上?粗糙。
她于
?绣功上?没有天分,但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是用了心的。
这荷包是藏青色的,上?面绣了一朵祥云,造型古朴,结实耐用。
萧元宸接过荷包,放在手里端详。
沈初宜忙解释:“妾可是很用心做的,是不是比之?前那个好?陛下不许不收。”
萧元宸轻轻攥住小荷包,对沈初宜道:“大有进益。”
沈初宜松了口气,终于?高兴起来?。
畅春园实在宜居,两人就这么安静靠坐在软椅上?,就连心都?跟着安静下来?了。
片刻后,沈初宜才开口:“陛下,妾不是不高兴。”
沈初宜叹了口气。
“顾庶人那样?待妾,又欺君罔上?,欺上?瞒下,她死了,妾是应当高兴的。”
“可若没有她,也没有妾的今日,待到妾二十五离宫回?家,从此同陛下几成陌路。”
“陛下天人之?姿,妾不过蒲柳草芥,如何?能幻想陪伴天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