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振天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爷爷, 方棋总共没见过几次面,第一次见还是个活人,再见的时候勉强是个活死人, 到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方棋看他的目光不怎么隐晦,跟之前在病房里一样, 方振天很快注意到了他。
漆黑的瞳孔带着阴冷的气息, 很快像墨一样晕染, 逐渐填满了整个眼眶,灰雾似的眼睛对上方棋的视线。
方棋不偏不避, 冷静地和他对视。
“你看得见我?”
方振天声音沉沉地说。
方棋不置可否。
病床边方云柏还在嚎啕大哭,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伤心,而受这种情绪影响的方振天, 周身缠绕的黑气躁动不已, 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旁边方云松始终无动于衷,并没有因为方云柏的惨样而上前安慰或做出改变决定的打算。
于是黑气不受控制地开始往方云松的方向弥漫,并迅速缠上了他的身体。
方云松顿时浑身紧绷,呼吸都变得滞涩, 但很快这种感觉又消失了。
他身后方棋浅浅抬了下手指, 将那些缠上他的黑气引向了自身, 吸入了自己体内。
吸收完他还细细感受了一下……挺新鲜的。
方振天:“……”
方振天明显被他这一手惊到了,他目光一变, “给我还回来!”
“还给你什么?煞气?”方棋说:“你为什么成煞?”
很明显, 为了他的废物小儿子。
但方振天不打算说,他目光森然, 更多的煞气从他身体里汹涌而出, 像海面凭空翻起了巨浪,一个浪头冲着方棋而去, 转瞬间就要将他淹没。
方云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方棋突然开口说话,他一脸惊骇:“你在跟谁说话……什么?”
抢救室里无端起了一阵狂风,过快的风速让所有人都涌出一阵窒息感,方云柏也止住了哭声,惊恐地看向四周,很害怕会有东西再次闪现在他面前。
方棋却是处变不惊,他直视煞气凝成的浪头后那双对他充满恶意的眼睛,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但是更浓郁的阴煞之气从他体内释放出,化成更大的浪头,转眼就把方振天攻击他的煞气吞噬殆尽。
方振天终于意识到了这人不是善茬。
他阴沉了脸有了一丝崩裂:“你不是方棋,你是谁?”
方棋并不搭理他的问题,继续问:“你为什么成煞?你用煞气缠上他,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
“说说吧,又不会有别人听到。”方棋姿态随意地低头,理了一下刚刚被风吹起衣服下摆。
方振天刚刚的攻势被方棋轻易镇压,此时对方棋已经有了深深的忌惮。
而且在方棋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莫名有了一种强烈想要说出心里话的欲望,他意识到不对劲试图控制,却无济于事。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闷而没有起伏:“他要照顾云柏,云柏是他弟弟,他必须要照顾他。”
方棋:“嗯,还有呢?”
“我想……再陪陪云柏,我还没有替他安排好以后,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时间从哪里来?”
“时间……”方振天变得空洞的眼神看向了方云松,他像是看不到方云松突然变得难以置信的脸似的,继续说:“云柏有办法,云柏会救我,用……云松的时间。”
方棋漫不经心道:“哦,用多久?”
“用……用……”方振天脸上浮现出了挣扎,又很快变成了贪婪,执拗:“他的命是我给的,是我的,是……”
“所以他剩下的所有寿命都换给你,也是理所应当的是吗?”
方振天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从那阵狂风过后就已经看见了亲爹的方云松:“……”
方云松能看见,当然是方棋故意让他看见的。
他问完想问的,就撤了让方振天吐真言的术法,这是判官司用来审鬼的手段,不用测谎,被审问的鬼,根本连假话都说不出来。
方棋为什么要让方云松听到呢?
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方云松看到方棋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那一眼满含讥讽。
方云松:“……”
这是报复。
报复他擅自揣测并时不时脱口而出的训斥。
那眼神好像在说:自己的事都一塌糊涂,怎么好意思教训别人?
这性格还真是……恶劣。
但方云松现在只觉得无奈,还有说不出的悲哀。
其实方云柏控诉他的时候他是有所动容的,他知道自己为了创业忽视了父母,对父母少了陪伴,留下了很多遗憾,所以对方振天后来的诸多要求,他尽量满足,尽可能的弥补。
可原来,他在方振天的心里,已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方云柏,他所有的付出和容忍,在他爸看来都是理所应当。
他甚至还想用自己的命换他再活过来!
当方振天从“吐真言”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时,对上的就是大儿子望着他失望至极的眼神。
方振天:“……”
刚刚发生了什么?
自己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方振天明白是方棋对他做了什么,顿时怒不可遏,刚刚归拢的煞气再次暴涨,罡风再起,比起刚刚的高速致人窒息,更是多了无数风刃,而且全是冲方棋去的。
方云松瞳孔骤缩,虽然完全不能理解,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危险,朝方棋那边挪了一步想挡在他身前:“小……”
担心的话还没出口,就见方棋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玻璃罐子,打开瓶口对准了方振天。
下一秒,周围的空气仿佛开始扭曲,呈漩涡状被吸进了那个玻璃罐子里,包括方振天的鬼魂,他所有的煞气都被吸走,最后连身体都被扭曲了,随着一阵“啊啊啊”的一串长嚎,方振天也进了玻璃罐子里。
方云松:“……”
他刚刚都经历了什么?
他看到方棋把他爸收进了一个玻璃罐子里!
方棋什么时候有这种本事了?
收完了鬼,方棋既不打招呼,也不做停留,拿着玻璃罐子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没有一个人拦着他,包括方文瑞。
直到他走了一会儿,抢救室里的人都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林淑云看着方棋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喃喃道:“小棋他到底……”
他们这个亲生儿子,他们真的认识过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方棋离开医院后,再次乘鬼车去了办事处。
夜晚的办事处外围,杂草比上次来长得更茂密了,还浅浅起了一层浓雾,看着终于有了点地府办事处该有的样子。
方棋从一片白雾中穿过,走进谢辞办公的地方。
谢辞还是一副网瘾少年的样子,带着耳机在办公室里打游戏,一点都不敬业。
他这把年纪,都不能叫网瘾少年,叫老年估计都是折寿了,但是游戏里还有妹子追着他一口一口小哥哥地叫着,他应得非常痛快,也不嫌害臊。
方棋一言不发地走到他旁边,兜头把玻璃罐子往他头上一丢。
谢辞虽不敬业,但能力还是在的,眼疾手快地接了方棋丢给他的东西,发现是用来装鬼魂的玻璃罐子。
“……”
这人催促上司办公的方式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谢辞没好气道:“这又是谁啊?”
方棋:“方振天。”
谢辞反应了一下,惊道:“你祖父啊?死了?”
方棋点头:“嗯,死了,晚了两天,还不肯去投胎,害人未遂,送去审判的时候记得提醒他们加刑期。”
谢辞:“……”
好无情一孙子。
真.孙子!
谢辞怪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玻璃罐子收起来了,抬头问:“灵魂罐子用不着你亲自送吧?来找我有事?”
“……”
其实没什么事。
他只是觉得待在医院也没他什么事,他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
他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个事,问:“你之前说分部上传了一个案子,是什么?”
谢辞道:“那个啊?是一个学生死了之后不肯去地府,在学校里闹事,你当时不是没空吗?我让别的鬼差去处理了。”
方棋:“……”
“哦,行。”
他淡淡扔下了两个字,转身又要走。
“诶,你等会儿。”谢辞突然叫住他,“你之前问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牵扯上了因果,那是什么意思?你找到妨碍你投胎的症结所在了?”
方棋并没有跟谢辞说过寅迟的事,但方棋这样总是事不关己对人世的感情完全没有共情的人,能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方棋默了一会儿,闷声道:“嗯。”
谢辞又问:“是你请来超度的那个大师?”
“……”
他无声默认。
谢辞顿时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那你可自己悠着点儿,别一不小心玩脱了。”
世上的事,大多是这种你越不想扯上关系,偏偏非得要你扯上关系的麻烦事,大概是老天也爱八卦,总爱整出点儿戏剧性的故事好供自己消遣。
不过以方棋的性格,就算是玩脱了,估计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谢辞审视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为什么那么执着想去投胎?”
他想问这个问题好久了。
方棋眉间一紧,“活腻了,不行?”
谢辞:“……”
行。
“但你要真是活腻了,想要魂飞魄散的办法多的是,你又何必选投胎这么麻烦的办法?”
方棋稍稍沉吟了一会儿,问了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看动画吗?”